第四章橫禍
紅蠍子說完話,就把一雙臂搭在鐵薔薇的肩上,背著月光往山上走去。
鐵薔薇一面隨著她走,一面心中卻想:她要教給我武藝,幫助我找赤焰宇文化及替父報仇,自然是很好,就是送給她一口寶劍也可以。
只是想叫我在山上長住,同她在一起作強盜,那如何能成呢?我父親生前最恨強盜,我叔父只要見個小賊都要打死。
我們是清白的人家,我現在不幸落難,陷於賊窟,為保全生命在此暫時住著,是出於無奈;但是,要叫我將來跟她一起去打劫,去作賊人,那如何能行?
鐵薔薇心裡雖這樣想著,但卻不敢跟紅蠍子說出來。因為紅蠍子現在的脾氣才變得好些,倘若自己一句話說出使她不樂意,她又把臉變成凶暴,那可怎麼好?
於是鐵薔薇就忍耐著心中的憂慮,面上故意喜歡,並且故意跟紅蠍子表示親近,婉轉地說了許多安慰她的話。
那紅蠍子本來是滿腔的離情苦緒,沒有人對她溫暖,如今有了鐵薔薇就像是個女伴似的、姊妹似的;這樣安慰她,她竟變得十分感激。
兩人搭著肩挽著手,回到山上楓葉村中,到了家裡,這時那焦媽已經睡熟了。
紅蠍子就跟鐵薔薇兩人一同到廚房,一邊說著笑,一邊熱了菜,篩了酒,便拿回北屋中,紅蠍子就讓鐵薔薇陪著地喝酒;並打開一扇窗欞,為是看那天邊的秋月。
紅蠍子細細地詢問鐵薔薇大旗門中的情景,又打聽那兩口寶劍的故事。
鐵薔薇卻忍淚回答,並說自己想要回到大旗門去看看,然後再回山上來。
紅蠍子聽了,起先她是面色一變,後來她又細細的尋思,就說:「其實我叫你回新蔡縣去看看也可以,可是你叔父必不能再叫你出來了。你叔父那人我雖沒見過,可是聽說那人極為可恨,專與我們綠林人作對;你回去跟他住在一起也決無好處。你就安心住在我這裡吧,住長了你就知道了,我們這兒一定比你家裡還好。」鐵薔薇聽了,便不再作聲。
當下二人飲酒談到深夜,紅蠍子已然微醉了。她才叫鐵薔薇與她一同就寢。當晚,紅蠍子睡得很酣,白龍吟風劍就在外屋的牆上掛著。
鐵薔薇有幾次都想起身逃走,然而她又沒有那些膽量,因為窗外的月光明亮,簡直如同白晝一般。到三更以後,窗外的月光倒是發暗了,可是那個嬰兒又不住的啼哭,就把紅蠍子給驚醒了。
紅蠍子一醒,她就不能再睡,就跟鐵薔薇談著話,直談到天色將明。紅蠍子仍然醒著,鐵薔薇卻在不知不覺中睡去了。
次日,鐵薔薇醒來時就見紅蠍子正在院中練劍,劍勢如鳥轉鷹翻;陪襯上紅蠍子今天換上一身大紅綢子的衣褲,更如丹風一般,華艷絕倫。
練完了幾套劍,她又試她那細巧的袖箭。那袖箭不過是在袖口裡藏著,抽出來是只八寸多長的,很細的刻著花的竹筒,竹筒的上面有個黃鋼的箍子,那就是彈簧。
另從一個衣袋裡拿出個皮套,皮套里有十幾枝又細又短的箭,但箭頭卻極為鋒利,被陽光照著發亮。
紅蠍子在牆上掛著一個棉布做的小口袋,就像是個煙袋荷包似的;她站在西牆,相離約五六丈遠,她就一枝一枝的裝著箭去打。
她的手只隨便起落,並不必仔細地瞄準,但不多時間她就將那十幾枝箭完全打在那小棉口袋上,使那小棉口袋變成了個小刺蝟;一枝也沒有虛發,一枝也沒有落在地下。
鐵薔薇在窗里看了,不禁驚訝,而且羨慕。心說:哎喲!她的本領怎麼這樣好呀?又似乎很惋借,暗想:一個本領高強年輕美貌的人竟作女盜,嫁了個兇惡醜陋的丈夫,她那丈夫還對她不好!
此時紅蠍子已將袖箭全部收起,她手提著白龍吟風劍,忽然看見窗里的鐵薔薇,她就笑著招手,說:「出來,來!我教你練武!」
鐵薔薇就假裝作喜歡的樣子,跳跳躍躍地跑到院中來,說:「我還沒洗臉梳頭呢!」
紅蠍子指著自己那微微蓬鬆的雲髻,又笑著說:「誰梳呢?你看我也是沒梳頭,咱們先練練武藝。我不是說大話,只要你能專心跟我學,一年的工夫,我就準保你所向無敵,江湖隨你走!」
她隨就先將那口白龍吟風劍舞了幾個姿式,便又將劍交給鐵薔薇,說:「你練吧!別害羞,武藝都是一步一步才學成的,我由七歲時學劍,十歲又學袖箭,為這兩件武器,不知受過我父親多少次打。我父親的脾氣很怪,待女兒一點也沒有情面!」
說到這裡,她不禁思念起她那五載未晤的父親。鐵薔薇接過白龍吟風劍來,心中更是難過。
兩個人的心裡里都各有悲傷,臉上雖然都帶出一些愁慘之色,可是彼此都沒有說出。
當下鐵薔薇略一斂神,右手握劍,左臂平伸,腳下騰娜,劍光抖起。她原想將她父親所傳的劍法施展一套,但是臨時又改變了主意,暗想:我不能露出會武藝來,若叫紅蠍子看出,她更必要時時提防我了。
於是就故意將劍瞎掄了幾掄,然後就收住劍喘息,並裝作慚愧的樣子。紅蠍子倒過來安慰她,笑著說:「你別發怯,只要肯用心練,不久就可以學成我這樣的本事,早先……」
說到這裡,紅蠍子笑得接上氣不接下氣,拍著鐵薔薇的肩膀道:「我聽人說陳伯煜女兒是好劍法,我心裡還有點氣憤呢!那天見你被火眼龐二他們裝於車裡,你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就看出來你不行。如今一看,原來你對劍法一點兒也不會,咳!你怎這麼荒唐呀?你既不會劍法,可又帶著這麼好的寶劍出來,找赤焰宇文化及報仇,那如何能成?你不是自己找著受苦遇難嗎?」說得鐵薔薇不禁落下眼淚。
紅蠍子又笑著勸她說:「別哭!你就拜我為師吧。天天我傳授你武藝,可是你將來別忘了你師父對你的好處!」說畢這話,她就高高興興的指點鐵薔薇的劍法,隨說隨以劍作比。
鐵薔薇的武藝原有根底,紅蠍子所說的雖很簡略,但她卻都明白,她就更覺出,這女盜的劍法實在精熟,真堪與自己的亡父相比,而不分上下。
或者比自己的叔父雲戰峰武功還要強些!所以她的心中便轉了念頭,不再急著下山逃走,她要從這女盜學會了劍法,……尤其是她那百發百中的袖箭。耐心在此住上一二年,待藝成之後,自己再索回了白龍劍,去尋宇文化及為父復仇。
待了一會,那焦媽起來了,何媽也來了。兩個老媽子見紅蠍子忽然又對鐵薔薇好了,而且還十分親熱,她們就不禁驚訝。
紅蠍子在院中教了半天劍法,鐵薔薇都學會了,紅蠍子就很喜歡鐵薔薇的聰明,就更對她好。
也不叫她下廚去做飯了,只叫她幫助抱抱孩子,用飯時兩人也是一起吃。
鐵薔薇一口一聲的向紅蠍子叫「沈姑姑」,但是看她倆那親密的情形,簡直如同姊妹一般。
何媽看了這種情形,她倒是十分歡喜,她伺候著,更是高興。可是那焦媽卻十分妒恨,氣得跟個蛤蟆一般。
鐵薔薇知道這焦媽也是個強盜的妻子,看她那兇橫的模樣,大概什麼都作得出來,所以對她不敢得罪;每逢要吩咐她作點什麼事,必要先笑著,就像請託似的。
所以兩天以後,就把那焦媽也感化得消了妒恨,並且沒事時,也很高興的跟鐵薔薇談天。由她的口裡鐵薔薇又知道了許多關於紅蠍子的事情,知道紅蠍子在這幾年之內作案無算,多處的官兵都正在捉拿她。
可是因為她的武藝太好,這座山的形勢又極為僻靜兇險,所以官兵對她莫可如何。
鐵薔薇來到這裡約兩個月,見紅蠍子倒是不常常下山去打劫,可是她的銀錢似乎是很多,衣服首飾也不計其數;鐵薔薇就明白紅蠍子在過去一定是作過大案,並且不定殺過多少人;所以紅蠍子雖然對鐵薔薇很好,可是鐵薔薇心中總是警戒著,自己真心的話決不對她說一句。
這時,山中的樹葉脫盡,北風吹起,十分寒冷;紅蠍子把她自己的舊棉衣給了鐵薔薇兩件,讓何媽拆洗了、改小了,給鐵薔薇穿,仍然每天教授秀俠的武藝。
她也越教越有精神,鐵薔薇也是越學越有興趣。更因為每天兩人舞劍打擊,都十分忙碌,所以倒忘了各人心中的愁思。
一天一天的時序已走入了嚴冬,山中已落了大雪,四面的高峰峻岭都成了銀色的,天空卻像黑鉛那般陰沉;就在這大雪飄飄之中,忽然黑山神於九天回到家裡。
黑山神進門的時候,是被兩個人抬著,他披著大羊皮襖,那羊皮就跟雪那樣的白,可是卻染了幾處血跡。
紅蠍子一看見了,她就不住痛哭,和那隨他丈夫來的幾個人雜亂的談話。
鐵薔薇本來很驚訝,打算要聽一聽黑山神在外面是被什麼人所傷?傷得重不重?可是那何媽就拉著她,悄聲說:「快走,跟我們走吧!」
鐵薔薇就驚訝著,也猜不出這事與自己有什麼相干。跟隨何媽到了門外,就見外面在那枯凋了的楓樹上拴著四匹馬,馬都低著頭啃雪,卻沒有一個人顧得來喂。
何媽就帶著鐵薔薇踏著雪走,村裡也沒有一個人。出了村子,到了山坡上才看見幾間茅屋,石頭牆,原來這就是何媽的家。
何媽護著鐵薔薇到家裡,這才悄聲告訴她說:「鐵姑娘,我把你護到這兒來,是九奶奶的主意。九奶奶她早就囑咐過我啦,說是只要九爺一回家來,就讓你到我們這兒住些日子。因為……」
說到這兒,她覺得很不好意思的就又說:「焦媽是壞人,她盼著九爺把你收作個小奶奶。
那樣一來,九爺就能長在家住了,不至於再到外面姘女人去啦!
九奶奶早先也打算那樣辦,可是現在你當了她的徒弟,她覺著你很好,她就不忍得那樣把你糟蹋了,所以才叫你到我這兒來住些日。
九爺受的傷不大重,大概養些日子他還要走;可是不能叫他瞧見你,只要他一瞧見,他就可永遠惦記上了。你就早晚脫不開他的手。」
鐵薔薇一聽,不禁臉紅,同時心中十分難過,因為自感到處境是太危險可慮了。
但紅蠍子那樣一個盜婦,竟能如此關照自己,卻又實在難得。何媽說完了那些話,就又囑咐鐵薔薇說:「鐵姑娘,你可千萬好好在我家裡住著,別出門。九爺這次帶回來的那幾個也都是壞小子,倘若你在我家裡出了點什麼舛錯,紅蠍子她可就許要了我的命!」
鐵薔薇連連點頭說:「我決不能累上你!」待了一會,何媽就走了。窗外的密雪仍然飄著,屋裡很黑。
鐵薔薇悶悶地坐著,心中不勝煩慮,鐵薔薇想逃又不敢逃,想在這裡卻又覺身邊時時有危險和侮辱。
何媽的家裡有兩個兒子,一個兒媳,三個孫子,很是熱鬧。
鐵薔薇由此,又不禁思念起久別的自己的家庭。
天色都快黑了,雪愈下愈密,忽然鐵薔薇眼見得由窗外石牆之上跳下來一個人,站在雪地下。秀俠吃了一驚,定睛一看,才著見是個女人,正是紅蠍子。
她那身紅衣裳站在皎白的雪地上,更顯出十分的艷麗,鐵薔薇立時把眉頭展開,趕緊迎了出去,笑著叫聲:「沈姑姑,你真漂亮呀!」說到這裡,又覺得自己不應當太喜歡了。同時見紅蠍子的兩眼又迸出來凶光,臉色也跟往日大不相同;倒背著兩手,忿忿地看著鐵薔薇。
鐵薔薇心中不禁又害怕,趕緊溫和地問說:「聽說九爺這次回來,是受了傷了,不知道重不重?」
紅蠍子瞪著眼嚴厲的問:「你知道九爺是被誰殺傷的?」鐵薔薇戰兢兢的搖頭說:「我不知道!」紅蠍子把手抬起,原來她身後藏著那口「白龍吟風劍」,鐵薔薇趕緊向後退了兩步。
紅蠍子雖狠狠地舉起寶劍,但她卻不往前來逼,她就厲聲說:「殺傷我丈夫的就是你那叔父雲戰峰,我丈夫的左手被他砍掉了。我對你這麼好,你叔父卻害我家的人!」
鐵薔薇嚇得渾身顫抖:「我不知道,我來到山上快四個月了,我叔父作的事我如何曉得?」
紅蠍子的臉又突然變緩和了,她走過來一手提劍,一手又拍著鐵薔薇,安慰說:「真氣壞了我啦!你叔父真可恨,早晚我一定殺了他,給我丈夫報仇。可是我不恨你,你是小孩子;我這回來不過是叫你知道知道,你叔父有多兇狠,比我們作強盜的人還狠。以後你別姓他那個鐵啦,你改我娘家的姓,也姓沈吧!」鐵薔薇點了點頭。
紅蠍子又囑咐她說:「你別害怕,在這裡好好住著吧!我還得走,咳!你叔父真可恨,九爺現在疼得連話都不能說,我還得趕緊回去看看!」
當下紅蠍子又跳牆走了,這時鐵薔薇卻對於她的叔父雲戰峰,不勝思念和欽佩。
鐵薔薇此時心中最惦念的就是不知叔父雲戰峰在什麼地方殺傷了於九天?
更不知叔父是出來為尋找自己呢,還是為尋找宇文化及報仇?仇也不知報了沒否?因此心中十分不安。
想要設法打聽出來,可是紅蠍子又不准她離開這裡。天又晚了,雪又大,何媽也沒再回來看他。
這一夜,鐵薔薇作了許多怪夢,到次日她就盼著何媽或是紅蠍子前來。
可是直過了正午,仍不見何媽跟紅蠍子的蹤影。外面的雪還是落得很緊,院中的雪都有二尺多厚,看樣子雪似乎想把這座坎坷的陵谷填平了。
鐵薔薇像個囚犯似的在這裡待著,心中想不出一點主意,又尋不出半點機會。
晚飯之後,忽然何媽急匆匆地跑回來,見了鐵薔薇又說:「鐵姑娘你快去看看吧!九爺死了,九奶奶哭得暈過去好幾次,誰勸也不行。只有你,你決給勸勸去吧!」
鐵薔薇吃了一驚,面色都變了,她趕緊擺手說:「不行,我不能去見九奶奶。九奶奶是昨天來的,她說她丈夫的傷,是我叔父殺傷的,其實我連想也想不到。可是我見了九奶奶,九奶奶一定要殺我!」她驚慌得身上打戰。
何媽也驚得怔住了,說:「哎呀!原來那什麼雲戰峰,就是你的叔父呀?那個人可真厲害,他是在中牟縣遇見了於九天大爺,於九天爺還帶著七八個人呢,他們只是兩三個。
九爺也沒招惹他,可是他就動起手來,不但傷了九爺,連九爺的兩個盟弟都被殺死了!」又說:「昨天九爺回來,我看他還能夠睜眼,我還以為傷不大重;可是沒想到他的一隻左手全都沒啦,真慘!哼了一天一夜,到現在才死,九奶奶哭得成了淚人。」
正說到這裡,忽然聽外面咕咚、咕咚地射門,何媽把話頓住了,回頭驚訝得往窗外去看。
鐵薔薇趕緊拉住何媽,驚慌著說:「千萬別給他們開門,這一定是九奶奶他們要來殺我!」
說時她渾身哆嗦著。這時外面仍然咕咚、咕咚地捶門,並有幾個男子的聲音喊道:「快開!快開!」
鐵薔薇在這危急萬分之時,她只得把心一橫,暗想:我不會跟他們拚命嗎?我近幾個月來從紅蠍子學武,武藝已進步多了。
我跟他們拼一拼,也許能夠逃走。瞪著眼睛四下看了看,可惜這屋中沒有一件兵刃可使。
她就趕緊跑過去,又到何媽的兒子的屋中。這屋裡的人全都嚇呆了,小孩,也不住地哭。
那何媽的二兒子名叫何小石,年才十一二歲,他由床下找出一口鐵片刀來,向鐵薔薇忿忿地說:「給你刀,你跟他們拚去!
別向他們求饒,反正你們是仇人啦!紅蠍子饒得了你,別人也不能饒你,你拚去,我有一彈弓,我幫助你!」
鐵薔薇望著這強壯的小夥子,她倒不禁十分驚訝,接過刀來。
何小石又要去找他的扎槍,何媽進來,哭著把她的兒子檔住,跺腳說:「你別給我惹事呀!」何小石的兄嫂也都把他攔住。
這時外面那些人捶了半天,見門還不開,就有兩個人跳上牆頭,連人帶大堆的雪都滾下牆來。他們爬起來就打開門,外面七八個大漢子都拿著鋼刀、木棍闖了進來,一齊嚷嚷著說:「何大媽!把那丫頭弄出來!她是大旗門雲戰峰的侄女,她叔父殺死了九爺,我們得替九爺報仇!」
鐵薔薇見外面來人太多,她手中雖有兵刃,可又不敢上前去動手。
那何小石卻握著拳頭要撞出去,替鐵薔薇打不平,但他的哥哥卻把他抱住,他嫂嫂並捂著他的嘴。
何媽擋住屋門,她一看,這七八個大漢里除了兩個常隨著於九天到外面去的強盜,其餘都是村裡的熟人,都是紅蠍子的手下,於是她就不怎樣害怕了。
她也高聲說:「喂!你們這些小子別在我這裡胡鬧!鐵姑娘在我這兒住,是九奶奶的主意;有什麼事你們請九奶奶來,我就把鐵姑娘交出去。你們可不行,你們休想進我的屋子!」
外面的人說:「好!請九奶奶去!請九奶奶去!」於是就有人走了,可是這裡還有幾個人抱著刀堵著屋子。何媽卻回過頭來,悄聲告訴秀俠說:「你別怕,九奶奶來了,我替你下跪求她!」
其實鐵薔薇在這時倒不恐懼了。她眼望著那忿忿地要替自己打不平的何石頭,心說:人家都肯為我拚得出去,難道我倒拼不出去嗎?紅蠍子來了,我跟她斗一斗!少時外面就有人悄聲說:「九奶奶來了!」
何媽剛要跪下向紅蠍子央求,求她別害秀俠;卻見紅蠍子現在仍然穿著大紅的衣裳,頭髮蓬鬆,臉上掛著淚痕,咬著嘴唇;瞪著兩隻冒著毒焰的眼睛,手中未帶寶劍,只拿著一根皮鞭子。進門來她就向那幾個大漢子怒罵道:「誰叫你們來的?沒有我的話你們憑什麼來此攪鬧?」
她揮動皮鞭狠狠地向那幾個大漢的背上去抽,只聽「吧!吧!」
驚人的響聲。幾個大漢不敢還手,並且連哼一聲也不敢,一齊向門外跑去;有的跌倒在雪裡爬起來又跑。
紅蠍子把那幾個大漢全都打走了,這事倒真出於何媽等人的意料之外。紅蠍子氣喘吁吁地走進屋來,她就向鐵薔薇說:「走!跟我回去吧,我看他們誰還敢害你?」
說著伸過一隻手來拉住鐵薔薇。這隻手雖然凍得很涼,然而是柔軟的,鐵薔薇不禁感動得落下淚來,她哭著向紅蠍子說:「沈姑姑!我叔父殺死了你的丈夫,你卻對我這麼好!」
紅蠍子流著眼淚,但又微微笑著,她這一笑彷彿是在雨中開的桃花。她溫柔的說:「傻丫頭,你叔父殺了我男人,干你什麼事?冤有頭,債有主,我決找不到你一個小姑娘的頭上。別怕!跟我回去!我現在的心內真難受,你勸勸我吧!」說著,她連手中的皮鞭子都丟在地下了,掏出一塊繡花的手帕來,掩面不住痛哭。
鐵薔薇也汪然流泣,這時連那何石頭全都怔了。
何媽婆媳在旁邊勸了半天,紅蠍子方才止住哭啼,然後她自己拾起了皮鞭,就拉著鐵薔薇的手走出門去。
這時的雪更大,紅蠍子的紅衣裳都被雪沾成了白色,她那頭髮上也覆滿了雪,彷彿戴了一頭白花;她的眼淚都在臉上結成了冰,兩隻腳踏在雪中,更成了尖尖的玉筍。鐵薔薇跟隨她回家,就見在那裡的許多大漢,還都不住向自己怒目相視。
鐵薔薇見紅蠍子對自己雖無殺害之心,但這些人都恨自己人骨,她就心中忐忑不安。
紅蠍子把鐵薔薇帶到北房中,就見那床上躺著黑山神於九天的屍體。
那連腮鬍子、大黑勝、帶毛的胸脯,和那斑斑點點的血身,簡直如同一隻死熊一般;紅蠍子看了又不禁抽噎著痛哭。
鐵薔薇倒並不為黑山神傷心,她卻由這具死屍又想起自己父親的被慘害之時,她便也不禁汪然流淚。
紅蠍子拍著秀俠的肩頭,她說:「薔薇!咱們現在都別哭啦!咱們得商量辦法,就是我打算為我丈夫報仇。現在你叔父在中牟縣劉鳳凰那裡住著,與他同行的有陳州的鏢頭侯文俊、許州的鏢頭徐飛,九爺就是被他們殺死的。明天把九爺葬埋了,後天我們就走,到中牟縣。因為我不認識你的叔父,所以須你指點我,到時你只告訴我雲戰峰是誰就行,不必你幫助我。
殺完了雲戰峰之後,咱們兩家的冤讎就算都解開了,依舊回到山上來學習武藝。要不然,我也保護不住你,因為九爺手下的那些人非要立時就殺死你不可!」
聽了紅蠍子這些話,鐵薔薇不禁身上顫抖,暗想:這是什麼事?她叫我領著,去殺我的叔父,這如何能成?但是又見紅蠍子說完了那話,就忍著淚,綳著臉兒,瞪著兩隻冒著凶光的眼,又命焦媽和幾個嘍羅給死屍換衣裳。
在這種景況之下,鐵薔薇就不敢駁回,也不敢請求或央告,她只得退到外屋,獃獃地站著。過了些時,外面就抬進來一口棺材,也不知從那裡弄來的燒紙,就將黑山神入了殮,焚化著燒紙;許多嘍羅都放聲大哭他們的九爺。
紅蠍子這時就似凶神附了體,她並不再悲傷,就掄著那口白龍吟風劍大聲喊道:「不許哭!」她喊出這句話來,只見許多大漢子都一齊住了聲。
紅蠍子以寶劍剁地,狠狠地頓著她的蓮足,說:「你們哭什麼?等報完了仇,殺死了雲戰峰,你們再來哭,棺材就停在這裡,後天……」她瞪眼望著庭中飄搖的大雪,忽又一咬牙說:「明天清晨咱們就走!」
鐵薔薇一聽紅蠍子說是明天就要走,她就顏色一變;那些大漢卻非常高興。紅蠍子又到院中,在雪天下,她與那些大漢子聲音嘈雜地又商量了半天,隨後那些人就漸漸散去。
紅蠍子進到屋中,將白龍劍又收入鞘內掛在牆上。她就叫那焦媽替她收拾行李,焦媽也很興奮,並時時用眼瞪著鐵薔薇;鐵薔薇卻永遠捏著一把冷汗。到夜間,紅蠍子很早就睡去了,孩子叫鐵薔薇抱著、拍著。
鐵薔薇一面拍著那強盜的孤兒,一面心中緊張的想:無論如何今夜我得趕緊逃走,即使明知被他們發覺追上,一定殺了我,但我也得逃。我趕緊到中牟縣找我的叔父,和兩位師兄,叫他們得防備著。
因為紅蠍子的袖箭太惡毒,只要叫她找了去,叔父必然沒命。這時,窗外的雪仍然密密地落著,北風呼呼地響,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孩子已躺在自己的臂上睡熟,紅蠍子在床上已發出了鼾聲。鐵薔薇就將那孩子輕輕地放在紅蠍子的身畔,她躡著足走到外屋。
就見外屋停著那口可怕的棺材,棺材前有兩條將要燒盡了的蠟燭,突然的發出凄慘的光亮。屋門並沒關閉,院中也無人影。
鐵薔薇曉得那嘍羅都是在這村裡住家,現在他們一定各自回家去睡覺,好預備明天走路。只是,隔著門縫去看,見那南屋裡的燈光還很明亮,不知那焦媽是睡熟了沒有?
鐵薔薇一眼又看到壁上掛的那口白龍吟風劍,她心中更是突突地跳個不止,但不敢稍微耽延時間,她踮著腳就將那口寶劍摘下。
寶劍一到手中,立時她的勇氣就有了,悄悄地先將棺材前兩枝蠟燭吹滅,然後她輕輕推開了門縫,側身出屋。踏著地下很厚的積雪,走到大門前。一看,門關得很嚴。她就到牆邊一聳身,便上了牆頭,然而那牆頭上也有很厚的雪,鐵薔薇立腳不住,一下就把她摔到了牆外;幸因地上的雪厚,雖然她躺在地上,但並沒有一點聲音。
她趕緊挾著寶劍爬起來,這時呼地又刮來了一陣寒風。這陣風刮來得很猛,幾乎又把鐵薔薇吹倒。堅硬的風、大塊的雪,擊的鐵薔薇的臉疼,眼睛也迷住了。
她掙扎著,迎著北風驚慌地走去,就忽聽耳畔騰起了一陣聲音。她嚇得身子一顫,止住了步,發怔的去看。原來是旁邊有戶人家,籬笆里射出燈光,照在雪地上特別明亮。
那籬內的草屋中就人聲嘈雜,並有骰子擲在瓦盆里之聲。鐵薔薇猜想:在裡面賭錢的必是那伙強盜。她見門前的一棵樹上系著兩匹馬,都沒有人看著;她立刻又驚又喜,便偷偷地走近前,解下一匹馬來,騎上就走。
這馬上並無鞍(革占),馬身是白色的,著上了厚厚的白雪,更顯得潔白。同時這匹馬很快,四蹄撓起來雪花,一點聲音也沒有,少時就出了楓葉村。此時就是尋找山路太為困難,因為山嶺、路徑,甚至於每塊石頭都是白的;可以說此時的天地是渾然一色,什麼也分辨不清楚。
鐵薔薇催著馬,心中十分著急,就像亂撞似的,撞了半天方才闖進一股山路之中。
山路還不太窄,可是極為回迂曲折,並且很陡,所以鐵薔薇這匹馬不能夠快走。心裡卻極為焦急,又須防馬被雪滑倒。
她一隻手勒著韁繩,一隻手挾著白龍吟風劍;在風雨之中,像一個逃亡的小獸那樣躥行。不多時,便走下了山,到了平地。
這平地上的雪更厚,更是什麼也看不清,方向鐵薔薇也不知道,她就催著馬盲目地走。
忽然回頭一看,卻見那山上雪中發出了一遍火光,鐵薔薇心說:不好!他們追下來了!於是緊緊催馬走去。
但走了不遠,她忽然一慌,竟從馬上跌下,幸虧地上是雪,沒有跌著;同時那匹馬是受過訓練的,它把人摔下去之後,它就站住不動。
鐵薔薇趕緊爬起來,拾起來寶劍,又向馬背上去躥,費了很大的力才又上馬。可是這時後面就有馬追來,馬上的人高聲喊著,那聲音在寒風裡抖動著,就聽是:「薔薇!薔薇!回來吧!薔薇!」薔薇心中更加驚慌,就趕緊用劍鞘擊馬,不顧性命的一直跑去。
跑下了很遠,鐵薔薇就接不上氣了,收住了馬,叫自己喘氣,馬也喘喘氣。
再回頭去看看,後面遠處已沒有了火光,紅蠍子追叫之聲也沒有了。
但她還是不放心,因為看道旁邊有山,還算沒離開危險的地帶。
她就依然催著馬走,跑一會,喘一會,但總是不停住。所過的村莊、道路、河冰、橋樑,全都是白色的;靜靜的,沒看見一個活動的東西。
直走得她頭昏身倦,馬也象是跑不動了,這時她才知道,雪己然住了。而面前那天際茫茫的雲霧之中,現出些光明,她不禁驚喜,說:「哎呀!我還沒走錯了路!一直走就是東,太陽快出來了!」
又回頭看看沒有人追,左邊的高山也自臉邊退盡。她喘著氣,抽出白龍吟風劍看了看,她又歡喜得要笑。
但忽然在她的面前又現出來一個難題,那就是自己現在身邊一個錢也沒有。
中牟縣離此很遠,又不是一天兩天能趕得到的;自己可在那裡吃飯投宿呢?
她一面催馬前進,一面發愁。不覺面前的陽光越來越明,路上也偶然能看見一兩個趕路的人了。
地上不但是雪,還有冰;陽光越升,雪也越薄,冰反倒越厚,馬蹄就發出「喳喳」的響聲。
此時路旁的村莊屋宇都已在雪中出現,樹木「沙沙」的在風裡抖動著寒枝上的積雪。秀俠也拍了拍身上的雪,又掃了掃馬背,然後呵著手,挾著劍,往東去行。
就見面前是一座市鎮,過了這處市鎮,路上的人就更多了。挑擔的、背包的、趕著牛車的、騎著驢馬的,什麼樣子的人都有!都是向同一方向走去。
鐵薔薇跟隨著他們,並向他們問道:「借光!這是什麼地方呀?」
同行的這些人本來都正在注意她,她是太使人注意了。十八九歲的小姑娘,兩條小辮扎著白頭繩,可穿著紅緞棉襖,青緞夾褲。
臂挾著寶劍,騎著一匹沒有鞍(革占)的健馬。於是就有個騎小驢的老者,問說:「姑娘,你要往那裡去?」
鐵薔薇一怔,她倒像不能回答,遲疑了一下,就說:「我是要到中牟縣去找我叔父……」
說出這句話來,卻又自悔失言,因想:倘若這裡有黑山神相識與我叔父有仇的人聽了,那豈不又要惹出禍事?於是她趕緊又改口說:「我叔父在那兒作買賣,開鋪子……」她見人家都注意她手中的白龍劍,她就說:「我叔父開鐵鋪,賣刀槍,他也收買刀槍。現在是有一口寶劍托我給他送去,賣給他,這口劍……」
她怕又因劍得禍,就說:「也不是一口什麼好寶劍,頂多了也就值十兩銀子。我還順便看看我叔父,因為我跟我叔父有好幾個月沒見面了!」末了這句,倒是她的真話。她不禁心中一疼,熱淚就要流下來。
旁邊的人就嘖嘖誇讚。那老者就說:「真不容易!一個小姑娘竟走這麼遠的路?可是中牟縣離這兒還遠得很呢!這兒是舞陽縣地面,往東北九十多里才是許州,過了許州再往北走很遠,那才是中牟縣呢!」
鐵薔薇一聽這裡離許州很近,她心中就想出個主意來,就是想:自己忍飢忍餓再走一天,九十多里路騎著馬,走一天大概能夠趕到,只要一到了許州就好了。
師兄徐飛現在雖同著叔父在中牟,可是他那鏢店的人都是父親、叔父的好友他們一定能幫助自己走到中牟縣。
這時身後又有馬蹄之聲,她趕緊回頭去看,見是四匹馬,馬上的人倒都衣帽整齊,不似凹子峪的那些強盜。於是她就向那騎驢的老者詢明了往許州去的路徑,她就催著馬走去。
走出三四里地,在馬上回頭一看,見那牛車,荷擔背包的人,和那騎驢的老者都已丟在後面多遠,可是那四個騎馬的人卻趕上來了。
鐵薔薇不禁暗暗吃驚,因見那馬上的四個人雖然不似強盜,可都是二三十歲的壯漢;馬上都帶著刀,都把亮亮的眼睛盯著自己。
但鐵薔薇非常疑慮,倒不敢快走了,故意把這四匹馬放過去,讓身後那騎驢的老者又趕上。她還是與這老者同行,並問說:「老伯伯你是要到那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