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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瑀瑀獨行

  同昨晚一樣,不等他去開門,一個短發圓臉的妹子從門後鑽了出來——吉淼淼又過來了,許晨光都不用問,知道是她也為門外這聲勢浩大的送獎隊伍而來。


  吉淼淼不像昨晚那樣,進來就開口直接懟,但她今天更恐怖,居然手上提著一卷報紙,進門就大步流星直衝許晨光麵門,這一下讓這位紀檢出身的幹部驚出一身冷汗:壞事了,這種氣勢洶洶、手裏卷著報紙衝過來的場景他隻在香港電影裏看過,下一秒來人就會從報紙卷裏抽出一把砍刀出來!


  沒想到這裏民風如此彪悍,這姑娘今天就要當場行凶!?


  就在許晨光舉手要擋的當口,吉淼淼卻沒從報紙卷裏抽出什麽寒光閃閃的開山刀,而是“啪”的一聲,把那份報紙往他麵前一拍!

  “你自己看。”


  見這姑娘一臉鄭重,許晨光趕緊抽回被嚇出的七魂三魄,拿起這份報紙,這是一份《南吉日報》,在紙媒迅速衰弱的今天,這種日報現在基本就是“機關刊物”,上麵幾乎都是整版整版的大政方針、文件精神,沒別的什麽內容,幾乎去除了商業性,隻剩滿紙的政治意義:市府大院裏有什麽動態、上層有什麽想法,下一步是什麽政策……基本都會在這份報紙上顯現出來。


  許晨光打開報紙,很快就注意到吉淼淼紅筆圈注的一篇報道,看到題目的瞬間,他神情微變,也馬上明白了今天易大鵬如此張揚的緣由。


  那是一篇題為《驕傲!我市精準扶貧先進民營企業載譽歸來》的報道,開頭簡單明了:

  3月4日上午,我省2019年“百企幫百鄉”精準扶貧行動先進民營企業的表彰大會在南吉市舉行。我市共有三家企業獲得榮譽,分別是墨莊鍛壓機床有限責任公司、南吉市柳樹鎮望湖礦業集團、關山鎮伊爾康集團。


  3月5日晚,我市召開座談會,歡迎參加表彰大會的我市精準扶貧先進民營企業代表載譽歸來,向他們表示熱烈的祝賀,並向全市扶貧戰線上的廣大勞動群眾表示親切的問候。同時關山鎮伊爾康集團董事長易大鵬等獲獎代表分在座談會上發言,和大家分享了自己立足本土,根植鄉鎮的扶貧經驗。易大鵬表示,將珍惜精準扶貧先進民營企業的榮譽,保持本色,紮根關山,大力弘揚扶貧精神,在邁向全麵脫貧的偉大征程上始終堅定的站在故鄉本土的角度立場上……


  在這份報紙上看到關山鎮幾個字,許晨光的臉色沉了下去,易大鵬這番座談會上的宣言,等於是借著這次表彰的東風,把他自己集團的前途命運和整個關山鎮綁定到了一塊,標榜他易大鵬已經成為了關山鎮的名片與驕傲,是整個鎮的支柱,更是對許晨光昨晚拿出的新扶貧資金計劃書的強勢反擊

  人家是關山的“模範企業家”,做了這麽多好事,為關山鎮嘔心瀝血,可謂是“關山嶽飛”——大善人,大慈善家一個。而你一個才來第二天的副書記就想把人家拿下,你許晨光要是真動了人家,那你算什麽?

  “關山秦檜”?

  許晨光神情陰沉,他知道易大鵬會反擊,但沒想到會反擊的如此快狠有力。


  “許書記,我知道你可能以前很優秀,在州裏工作的層次也不一樣,但基層有基層的做法,很多事不是那麽簡單的,即使你是領導,想推一件工作也要尊重當地的實際情況。”


  吉淼淼說這些話時,許晨光雙手交握在腹部,低頭不語,吉淼淼見這死腦殼有開竅的跡象,她又接著問:“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許晨光點了點頭。


  “你知道我們鎮在被定為省裏掛牌的深度貧困鎮之後,扶貧考核的模式就不一樣了麽?”


  “是“積分製”加“定項製”麽?我知道。”


  吉淼淼撮了一下牙花:“對,現在是全麵脫貧的攻堅階段,扶貧建檔和扶貧資料不是考核的必須項了,而“積分製”加“定項製”指的是年終考核將在“就業人口”、“危房改造”幾項硬核數據完成的基礎上,對群眾滿意度和項目落實、硬件建設幾方麵進行考核,這裏麵“就業人口”是最基本、最必須的要求,而我們鎮去年這一項的考核分數是最高的,靠的就是伊爾康集團解決的3000多名就業人口,可你現在的……資金計劃裏把人家公司完全撇開,要是伊爾康堵氣不接納我們關山的勞動力,轉而放開招工的戶籍限製,從外麵招人的話,那這原本的幾千人就業問題怎麽辦?”


  許晨光看了她一眼,沒有正麵回答,反問了一句:“那這樣說,你們去年的考核成績很好嗎?”


  “你……”吉淼淼眉毛倒豎,誰都知道去年關山被掛牌成深度貧困鎮,許晨光這波反諷讓她胸口一堵,差點又要吵起來,但想起這人的死硬脾氣,隻能深吸一口氣,安慰自己別和這種新手書記一般見識。


  “伊爾康集團不隻是解決了就業人口這一項,鎮裏很多工作幾乎都離不開他們集體的支持,大到修路建房,小到組織一屆籃球賽都要靠他們拿讚助發獎金……”


  聽到這裏,許晨光眼皮往上一抬,少見的露出一絲鋒利:“我知道啊,連你們去年過節的一點禮品水果、粽子月餅,都是他們集團讚助的,拿人手軟,機關裏取暖費都是他們解決的吧?”


  吉淼淼一時語塞,去年鎮上確實沒錢,年底有段時間辦公室裏連電烤爐都用不起,更沒發什麽別的錢,就逢年過節一點月餅、粽子之類的小禮物,再就是年底發了幾桶糧油,幾袋大米,雖然沒明說,但她也隱隱猜到與伊爾康集團有關。


  鄉鎮一級的財政不容易,特別是關山這樣的貧困鎮,加上現在上麵三令五申,把以往的各種違規福利補貼都砍掉了,機關幹部和工作人員忙碌一年,到手就那四五萬塊錢死工資,難免心生不滿,所以伊爾康的這點“小恩小惠”就顯得格外“珍貴”,也讓鎮機關上上下下都對這個集團產生依賴,昨天許晨光宣布那份剔除了伊爾康集團的資金計劃後,才會遭到那樣的反對聲浪。


  而吉淼淼畢竟還年輕,臉皮淺,此時被許晨光揭開關山過去的這點“老底”後,她語氣也變得有些局促:“我……這些是廣發叔決定的,我們下麵的也確實沒辦法,去年扶貧考核不過關,年底的綜治獎和績效都沒了,你總不能讓這些人過年都沒米下鍋吧。”


  說到這時,許晨光點點頭,關山這點情況根本都夠不上“違紀”,隻是一點小小的擦邊球而已,他也不想在這糾結,很快回到正題上:“以前負責扶貧的陳書記沒有提出過自己的計劃書嗎?”


  聽到許晨光提起自己最尊敬的前任副書記,吉淼淼馬上點頭道:“以前的計劃基本都是下麵起草,再按廣發叔意見修訂的,陳叔他基本沒什麽意見。”


  聽到這個意料之中的答案後,許晨光臉上有一絲異樣的笑容,對麵的吉淼淼頓時覺得自己這樣說好像貶低了老陳一般,又馬上補充了幾句:“但陳叔很少坐在辦公室裏發號施令,他的扶貧都是紮紮實實在路上的,親力親為的帶著我們去澆水泥,修公路,甚至大部分時間都是下到田裏鄉間,替鄉親們糊牆紙,修屋簷,甚至砍柴挑水,大家都很喜歡他……”


  許晨光打斷她的感慨:“陳書記多大年紀了?”


  吉淼淼一時納悶,馬上又脫口而出:“五十多了,怎麽?人家陳叔雖然瘦,身體還是很好的,做事完全可以當一個壯年勞動力用。”


  說這話時,她眼睛瞟了瞟眼前許晨光,這人雖然年輕,但那臉、手白白淨淨,肩膀單薄,一看就是沒幹過重活的樣子,下鄉估計挑不動一擔水,有什麽用!?人家陳叔一個可以頂兩個你這樣的,哼,還問人家年齡?


  許晨光完全沒在意眼前吉淼淼打量的眼神,他笑了笑:“一個人埋頭做也永遠隻是一個人,改變不了什麽。”


  吉淼淼眉頭一皺:“你什麽意思?”


  許晨光喃喃自語般:“勞心者製人,勞力者製於人……噢,沒什麽,你還有事嗎?”


  見對方下逐客令,吉淼淼隻得告辭,臨走前,她還是又一次好心提醒道:“這年後馬上要開工了,不管你的計劃有多厲害,關山現在還離不開他易大鵬,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說完她帶上門出去了,留房間裏寂靜無聲。


  …………


  月色如鉤,鐵皮櫃前的許晨光已經來來回回好幾個小時,翻開一本本台賬,許晨光也不由感歎這位前任確實是個實幹家:老陳以前的扶貧台賬做的詳盡,卡檔齊全,這幾十個厚重的大檔案盒裏裝滿老陳對關山的付出與責任,他甚至都可以想象一個五十歲的老書記,在鄉間地頭,一戶戶走下來,積累了沉甸甸的數據和經驗,對許晨光的交接是受益匪淺。


  承載了這份前人的辛勞,許晨光有些觸動,心裏已經漸漸清晰了下一步的計劃。


  從思路中抬頭,他才發現不知不覺已是晚上十點,手機裏吉媽媽都發了幾條信息過來,有告訴他留了飯菜的,有催他愛惜身體的,讓許晨光心裏一陣悸動,突然想起自己的媽媽。


  發了會呆後,他動了動發酸的身子,簡單收拾一下,就關上辦公室的燈,走出大院,回頭才發現整棟樓已經全暗了,自己應該是最後一個下班的,這樣也對,剛來是要有這態度,他趁著月色往借住的吉淼淼家裏走去,鎮上的日子關門關的早,這個點街上已經看不到開門的店家,許晨光瑀瑀獨行著。


  而他沒注意到,身後不遠處,幾個黑影正不遠不近的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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