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及笄（下）
廟堂之上，百官肅穆，稟報奏摺上的事宜，道是今年五穀豐登，百姓安居樂業，聽得聖上含笑捋捋鬍鬚。
早朝沒有大事發生，愉快退朝。
下朝回去的路上去待漏院買早飯填肚子，裴正穩和同僚嚼著餅子並肩同行，同僚道：「豐收年，米價都降了，小販怎麼還不換點好的米來做餅，這餅子太硬了，咬不動。你今天還有要事不，中午帶你去孫娘腳店，她家的餅子做得不錯。」
「無事。」裴正穩吐出兩字，他家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近來常去這家店，不作妖，收心養性，他都看在眼裡，值得去孫娘腳店走一趟，看是因為這家店是不是藏了玄機，瞄了一眼餅子，三兩口吃完，不浪費：「豐收是好事，需警惕北夷南下打草谷。」
「哈哈，我看今年應該不會。」
其實孫娘腳店就在他們下朝回家或者前往軍營的路上，無需特意繞道前往。
孫娘腳店，店門緊閉，好幾個老食客圍著，同僚擠過去，店門貼了一張紅紙，黑字有點飄，好像寫字的人高興，落筆輕飄飄的，他念道：「廚娘及笄，歇業一天。」
「哎，可惜了，我們來得不巧，廚娘及笄呢。」同僚對著裴正穩聳肩。
「無妨，下次再來。」裴正穩說道，好吃是一頓，難吃是一頓，能飽腹就行了，多年的軍旅生活使得他並不在意口腹之慾。
街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遠處有人驚呼，有人咒罵，快馬從裴正穩和同僚面前掠過向著皇宮的方向飛奔，那是斥候！
裴正穩臉色沉了下來，與同僚對視一眼，默契地往回走。
……
及笄禮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一加笄，著襦裙，一拜念師恩。
二加笄，去發笄，簪銜珠鳳簪，著曲裾，二拜尊師長。
三加笄，去發簪，簪珍珠花鈿銀簪作發冠，換大袖長裙，三拜示傳承。
最後祭酒，望月訓誡幾句，給阿瑤起字瑤光，解釋說：「你是『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的瑤，而今我希望你如『資糧萬物』的瑤光，熠熠生輝，在萬古長河中留下一爍光，你不曾白走人世一遭。」
瑤光者，資糧萬物者也。意思是供為糧食萬物提供方向。望月希望她能以廚藝留名歷史，她寄予厚望，阿瑤倍感壓力，但也被她的長河一爍光給惹得心馳神往，戳中她內心深處的柔軟。
禮畢。
望月去廚房做飯，不用擔心現在才準備時間來不及，她請了一個班子幫忙，燒火洗菜、配料、剮魚剁肉，熬制高湯、她只消去換身衣服，挽起袖子做最後蒸煮炸炒的步驟，院子的人和事交給阿瑤去應對。
王姨感嘆，別看阿瑤請來的客人不做，但這草台班子還有在廚房的，臨時收拾的雜役人數可不少，望月是真的有心了。
「阿瑤，你真好看！」及笄禮之後，裴朔湊到阿瑤身邊，眼睛熠熠生輝，一泓清潭倒影天光，也映著阿瑤的模樣，就好像她從天光湖水裡走出。「你穿大袖衫真好看！還有頭上的鳳簪和花冠。」
「真的很好看嗎？」阿瑤不好意思地扶了扶金鳳簪，臉頰飛霞，鳳簪的鳳是偏鳳，個頭小插在墮馬髻的小尖尖上露出側臉，嘴裡銜著米珠大小的紅寶石，綴著三顆同樣大小的珍珠，顯得嬌俏可愛。
珍珠花鈿銀簪，外表鑲嵌金栗，中間用銀打出桂花的圖案，花蕊鑲嵌珍珠，它是正著插入髮髻，弧度形如發冠。
「嗯嗯！」裴朔用力點點頭，鼓起勇氣，羞澀問：「那個……第一根木簪，你喜歡不？」
阿瑤眨眨眼睛，心裡多了一種猜測，她凝視裴朔，把他看得更不好意思，不想露怯，眼神瞟到別的地方。
「木簪是你做的？」
「是，是啊！」這點上面，裴朔倒是很實誠，肯定自己的舉動以後，大有一種「我厲害了，先叉會腰」的得意，又有些遺憾得看了一眼烏木簪：「我求了好久望月師父，她才肯答應用烏木簪，要是早知道你後面兩次加簪，一個是金一個是銀，我就該去打一根銅簪，但又怕你不喜歡不肯收。」
「這兩樣是長公主賞賜的。」阿瑤輕聲道，「這簪子我很喜歡。」
英娘呱唧呱唧地啃瓜子，還說沒喜歡的人，嘴硬的孩子呀，裴朔長大一表人才，想來裴行知應該也不差吧，想起當年花樹下，英娘牽動嘴角。
「你月底的時候……」
裴朔正想邀請阿瑤去東郊看紅葉，裴伯匆匆趕來，神色嚴峻：「少爺，將軍請你立刻回府！」
「你快回去吧，回頭我給你做頓好吃的。」阿瑤幫忙勸說。
「嗯，就這樣說定了，等我再來，要給我做好吃的。」裴朔不舍，搖翠生香跟阿瑤告別，他們一塊跟裴伯回家去。
她不知道，裴朔一走，下一次再見就是幾年後。
莫行樂跟阿瑤一樣在人群里看到燕窩，阿瑤還沒過去跟燕窩打招呼裴朔就過來，再往燕窩看一眼就發現莫行樂已經在跟她談起來。
「燕窩姑娘，好久沒見。」莫行樂跟燕窩打招呼，走近了才發現燕窩的服飾發生了變化，像成了哪家人的丫鬟。
「莫大哥，你也在這。」燕窩笑道。
燕窩好像變了，長高了，也好看了。莫行樂看著她的臉，可能褪去無憂無慮的稚氣，細細的長眉，上挑延伸的眼角都籠著沉穩，使得這個豆蔻少女又年長了幾歲。
「你們兩姐妹可真不像，明明看起來差不多，一個沉穩，一個還像是孩子。」莫行樂打趣：「我在孫娘腳店怎麼沒見到你，是跟在望月姑娘身邊？」
燕窩含笑搖搖頭。
「燕窩姐！」
阿瑤送走裴朔，好像花蝴蝶一樣撲來，燕窩歉意對莫行樂笑了笑，走向阿瑤：「都及笄了，還像個孩子一樣。」
「我還是個寶寶。」阿瑤說完就遭了燕窩的一個爆栗，「不知羞。好了，你的及笄禮結束，我也該回去復命了。」
阿瑤一瞬間怔愣，「是長公主讓你來的？」
「是啊，不然我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燕窩想揉她的頭但無處下手，給她擺正頭上的花鈿簪，「跟姑娘說一聲，我要回去了。」
阿瑤連忙拉住燕窩的袖子，「不能在這裡多留下一陣嗎？吃過飯再走吧……還是因為我上次說的話連累你了？」
剛說話就咿了一聲，她被燕窩一把捏住臉蛋。
「不用放在心上，我現在很好。你也沒說錯話，我們家以前……所以即便給貴人們做菜，她也不一定願意吃，如今被調回廚房負責長公主的膳食，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幸事。說起來，還要謝謝你呢。」
燕窩附在阿瑤耳邊以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末了：「現在她已經知道你和姑娘的存在，應該算是一種默許。你加油好好做，我等著下次在長公主府的廚房與你相見。」
阿瑤點點頭，腦子還是一團漿糊，燕窩的話里隱藏著她跟望月隱姓埋名，來京城翻案的根本原因，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燕窩笑著跟其他人打了一聲招呼，坐牛車離開。
「開飯了！」
李剛吆喝，飯菜的香味也飄了出來。
孫娘腳店的幾個人一桌，王姨，余娘、余娘夫君還有莫行樂一桌，阿瑤望月、顏娘子和英娘一桌。
雞不在話下，胸膛開口取出內臟洗凈，胸膛放入幾片醇香的陳皮，抹上醬料。把整隻嘰抹上一層黃泥變成橢圓的泥雞球，用荷葉包裹紮上麻繩，埋進火塘裡頭，用泥土掩埋，上面生火烤熟，等端上桌之前一鎚子敲破變得堅硬的黃泥，連雞毛都能一塊脫掉，混著荷葉的清香，雞肉香嫩。
加了紫蘇爆香的豆鼔炒花蛤，也是另類的開胃香料，拿起花蛤一抿，淡黃色的肉和醬汁就吸入口中。
芋頭當造，排骨斬塊腌漬入味道，鋪上芋頭上鍋蒸熟，排骨中的一點肥肉滲出油脂，讓芋頭吸收，芋頭粉糯，又有肉汁的味道，排骨也沾染芋頭的香味，相輔相成，就如同筍與肥肉的絕妙搭配。
一魚兩做。草魚取魚整骨，魚骨熬湯，魚肉剁成魚蓉加入蛋清和澱粉，如同包湯圓一樣往裡面裹進剁碎調味的五花肉蓉，搓成魚圓下鍋煮，最後湯內放紫菜和蝦皮，滴上幾滴蝦油，撒上蔥花，清湯魚丸這是其一，再做一道微酸開胃的魚羹，完美。
王姨也感嘆：「比我做飯好太多了，做菜做得出神入化，今天也是見識了。」
莫行樂插嘴：「那是，望月姑娘可是南潯數一數二的廚娘。」
還有一道釀苦瓜，刨去中間的瓜囊，釀入肉蓉，吃起來先是舌頭深處感覺的苦，嚼到肉蓉的彈牙和鮮甜，隨後苦瓜慢慢回甘。
先苦后甜的滋味讓眾人感嘆好吃之餘，想到生活不易，挖掘出記憶深處那一道美味的菜肴，無關價值，無關味道，它只是恰好在最壞的時候出現賦予他們最好的慰藉，成為希望，嚮往美好生活的的動力。
「好好吃。」李剛抹過眼角沁出的淚水，嘴角帶著笑容：「就好像李柔把我從山村裡帶出來，我們賺到錢在京城吃到的第一頓飽飯一樣幸福。」
「以後會好起來的。」李柔柔聲說道。
「李柔，等我賺到更多的錢，我請廚娘來，做九菜一湯，好好享受。」
孫娘眼睛濕潤，她想到孫娘腳店的夫妻檔變成她一個人獨力苦苦支撐，看著店裡生意衰落，她又無暇顧及，到麻油雞湯麵令起死回生，她低頭多扒幾口飯，多眨眼睛去了水汽，免得被其他人看到。
冷不丁她碗里就多了一塊芋頭，是宋方夾的：「吃芋頭，芋頭甜。」
「好。」
阿瑤咬著筷子看向望月，她也想到當初的烤紅薯和那一碗粗糙難噎的麥飯，還有來到京城以後的辛酸，所幸吃過的苦也如這道釀苦瓜一樣，慢慢回甘。
送走客人們，小院回歸安靜。
望月和阿瑤回到屋裡，細細叮囑她在京城慎言慎行。晚上廚房燈火通明，炊煙繚繞，望月還在傳授宮廷菜的秘法，用料的好壞，哪個部位適合火炙，哪些部位用什麼配料味道好，恨不得成為傳功老爺爺，一夜能把畢生所學傳授過去。
阿瑤心知臨別的時候又要到來，更加用心聽講，不負望月的期望。
三更天，天上圓月，星子點點。
延綿的火光照亮山路的蜿蜒曲折，火光如長蛇游曳在山林中，近看原來是一支急行軍。為首扛著軍旗，飄揚的旗幟在火光的照亮下，清晰可見一個「裴」字，這是隨著聖上打江山，征戰沙場，令北夷南蠻聞風喪膽的裴家軍。
裴正穩領頭，伯步穿楊四人身披銀甲騎棗紅馬，而在長長的尾巴之後，近乎到末尾，裴朔扛著長槍跟著大隊伍，他的功勛還不足以讓他跟在先頭部隊。
如裴正穩所料，秋收北夷又來打草谷，連續侵佔兩個邊城小縣，大城暫時還沒被攻破仍在守著，消息傳回京城，裴正穩請戰把邊城奪取回來，得了聖諭，點兵出發，出發前把自己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叫回來，詢問他是否要跟著。
既然選擇軍功晉陞這條路，裴朔義無反顧。
連通知都來不及跟阿瑤說，背上當初從雁門就陪著他的行李隨軍出發。
燕窩如走鋼絲般在長公主府步步為營，最終謀得身邊人的位置，韜光養晦，戰戰兢兢為長公主做事，靜靜等候翻案的機會。
阿瑤送走望月，屋子又剩下她一個人的冷清，但是跟初到京城四處無依的情景不同，得知燕窩在長公主府，她們偶爾通信，遇到節日燕窩也能跟她團聚，阿瑤在官辦四司六局備了案，慢慢經營自己，從別人覺得她年紀小不願意請她，莫行樂請她來多做幾次家宴，又把她推薦給其他手有餘錢的官員，四司六局的口碑累積發酵，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
慘淡的生活只是一時，總有苦雨終風解晴的一天，撥雲見日，看水洗碧空的爛漫。
第三卷苦雨終風也解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