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金玉良言(六)
兩軍交戰,最忌動搖軍心,倭人狡詐,故以形貌相似者意圖打擊我軍士氣,其心可誅,眾將士聽令,今誓必手刃倭人,為王爺雪恨,為父老鄉親報仇,殺!
「父王,請您收回成命。」
「殿下,聖旨既下,豈同兒戲,軍令已出,此事萬無更改,您在這跪了一宿,快回去休息吧。」
「王公公,父王還是不肯見我嗎?」
「唉。」王公公搖了搖頭,「聖上亦是一晚輾轉難安,您顧念兄弟之情,也該理解聖上父子之情才是,聖上做這個決定,比任何人都痛心啊,您想想,這種時候,聖上怎麼會見您呢?」
「是我不能為父王分憂。」
王公公長嘆了一口氣,「您有這份兄弟之情,想必聖上也寬慰少許。」
初春的風還帶著些寒意,鴻信跪了一晚,瑟縮了一下,皇帝的父子之情,皇子間的兄弟之情,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最是無情帝王家啊。
輕樂折了根柳枝放入江中,「聖上能打下大梁的江山,果然不是沒有道理的。」
古麗爾:「虎毒不食子,連親兒子都捨得犧牲,還有什麼事是做不出來的,他甚至都不讓人去確認一下就直接下了格殺令。」
「一旦派人確認,再公布不是王爺難保不會有人置疑,軍情緊急,沒有這份決斷力,也不用站上戰場了。」
「您也認可聖上的做法?若是臨安王聽到消息,可不知會如何傷心難過呢。」
「他若還清醒卻助倭人侵略大梁,此時的決定便半點錯誤也沒有。」輕樂平靜地說:「他若意識全無,便也不知道這份痛苦了,怕只怕……」
怕只怕這是倭人的圈套,臨安王未死,當初的預言便有了另一種解釋,事情似乎正在往最壞的方向前進,她,能做些什麼?又該如何做?
古麗爾聽她話說了一半就發獃去了,忍不住問:「您是不是從一開始就覺得太子是正統?」
「恩?」
「兩位皇子之間,您似乎選擇了太子。」
輕樂莞爾,「你覺得太子以後會是個好皇帝嗎?」
「比起傳聞中的臨安王,太子性格寬厚一些,皇帝征戰這麼多年,確實該休養生息了。」
「你是薩江人,若是大梁長期動蕩不安,對西北鞭必然長莫及,薩江有可能就此再恢復自由,這樣,你還覺得太子做皇帝比較好嗎?」
古麗爾一愣,良久才說:「我不是王,我只是一個普通丫頭,部落的事我管不著,但眼前的尋常百姓是無辜的,無論族人還是梁人,都希望能過上和平沒有戰亂的日子。」
「梁皇帝也曾宣稱一統天下后,再無征戰。」
「那是什麼時候?為了完成他的野心,老百姓的死活就不管不顧了嗎?」古麗爾瞬間推翻前話,「聽聞臨安王好戰,他登基后必然又是這種結果,這麼想想,大梁皇帝下格殺令還算做了件好事。」
「不覺得他可憐了?」
古麗爾支吾了會,「他可憐,百姓更可憐。」
輕樂不再言語,臨安王不過也是芸芸眾生中的一人,他是能犧牲的人,同樣也是要被救的百姓,眾生平等,一視同仁。
可她還是晚了一步,再次聽聞關於臨安王的消息時,是百姓傳聞臨安王帶著長生藥歸來的喜訊。
「這不可能。」輕樂吃驚地望向祭司。
日沉月落,無論如何解讀,這個「日」都是指當今聖上無誤,他眼看著油燈枯盡,不能說必然會死,但他的生機幾乎沒有,一生征戰,血腥太重,就算臨死前幡然醒悟也是來不及更改命數的。
祭司說:「沒有什麼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輕樂若有所思,既然還未有皇帝康健的消息傳來,這其中依舊有變數,剛剛那一瞬,她差點懷疑自己的預言,那如果把預言無誤當做前提的話,臨安王回京非但不能為皇帝帶來生機,恰恰相反,皇帝的死厄將至。
來不及了。
她原想趕往沿海,現在再要回京已是無力回天,恐怕預言已經成真了。
宮中一夕變天,皇帝駕崩卻秘不發喪,皇宮外重重重兵把守,宮內有進無出,所有人戰戰兢兢,等待新的君主出現。
大殿上,氣氛沉悶,皇帝未廢太子卻另立了遺詔,選臨安王繼任帝位,於是才有了現在這個僵局。
殿下跪了幾員重臣,面面相覷,臨安王回宮后沒多久,皇帝宣見,當時只有王公公在旁,隨後皇帝駕崩,太子自然稱這遺詔來路不正,甚至有意拿下問罪。
可臨安王並不是一人回京,他出京時有隨行的親衛隊一支,個個勇猛無比,此次回京解釋了出海以後,遭遇風暴,駛離原來的航線,卻歪打正著,尋得仙島,此次返航,有仙島住民願為大梁效力,於是一併帶回了京,浩浩蕩蕩三萬大軍駐紮在京城外郊,他一聲令下,這場面隨時有可能發生逆轉。
皇帝已死,那份遺詔的真假再沒人知曉,王公公與臨安王的關係無人不知,他的話自然不能作數,打入大牢,審都沒審。
早先朝臣站隊時猶豫不決,除了少數人選好陣營,大多數都是兩邊結交,一年前臨安王出海后再未歸來,他甚至有好幾個心腹都倒戈了,朝臣也算為了輔佐太子盡心儘力,畢竟上面還有皇帝盯著,憑心而論,他們都希望太子能繼位,這臨安王突然殺回來,大家都是措手不及啊。
可遺詔上明明白白寫著三皇子溫玥,再加上他手握重兵,大家都很珍惜頭頂的腦袋,沒一個人在此時站出來強出頭,法不責眾,就算讓臨安王繼位,那麼多人都是太子陣營的,他還能個個問罪不成。
一夜過後,殿上才出現太子和臨安王的身影,原以為會有場唇槍舌劍,甚至演化成血濺當場,誰知道臨安王率先下跪,「恭迎聖上登基。」
朝臣太過驚訝,以至於竟無人出言附和,太子臉色難看,也沒有應聲,臨安王一字一句地說:「出海后一年未有音訊,讓父兄擔憂,此為過一,歸來太遲,誤了父王病情,長生藥來不及起效,此為過二,父王病中意識不清,立遺詔時未堅持勸阻,此為過三,帶兵回京……未能侍奉左右,此為過七,七項大罪,臣弟萬死不足以惜。」
眾臣目瞪口呆,若不是親眼所見,誰能信臨安王也有口若懸河的一日,跟事先演練過似的。
太子半響才上前扶起他,「三弟太過苛責自己了。」
臨安王執意跪在地上,「請聖上責罰。」
太子視線從上而下打量他,他比一年前晒黑了些,也瘦了,下巴綳出凌厲的弧線,低著頭看不清神色,良久,他說:「臨安王請起,一切等辦完國喪再說。」
輕樂趕回京中時,一切都塵埃落定了,臨安王帶罪之身,臨危受命,正要開拔去沿海前線,經人引薦,她總算見到緣慳一面的臨安王。
茶樓中,臨窗靜坐的少女美得像一幅畫,青年抬步走至近前,頓住了腳步,「姑娘較之一年前,風華更勝了。」
「聽聞習武之人視力非常人能比,臨安王當年能看清祭台上的我是何模樣?」輕樂淡笑,「或是別院一見,印象更深?」
「咦,姑娘也是個明眼人啊。」
「彼此彼此,混口飯吃,總要有點看家本領。」
「我對姑娘一見如故,再見傾心,神往已久,今日終於有機會坐在一起飲茶閑話,實乃三生有幸。」
輕樂看向窗外,「就是風景不太美麗。」
「唉,沒辦法,我闖禍慣了,我大哥可不得派人給我隨時收拾爛攤子么。」他雙手交疊在腦後,懶洋洋的樣子,「姑娘要是覺得煞風景,我這就下去把他們趕走。」
輕樂搖搖頭,「一年前,我專門為你預言,卻成了你手中的一枚棋子。」
他的目的,只是為了請太子入這個局,過後她還從太子口中聽聞他是如何抹黑她的事實。
「哦,還有這回事啊,我都忘記了。預言怎麼樣?有沒有應驗?」
輕樂剛想開口,被他直接打斷,「算了,那些都不重要,你約我出來不是為了算舊賬的吧?」
這句不重要讓輕樂一陣鬱卒,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次預言對她的意義,那可是她第一次真正感悟天道啊,被他利用不說,還這麼滿不在乎!
「我想知道,你和祭司究竟做了什麼交易?」
一年前,本該出海的臨安王卻出現在她們居住的別院,聯繫祭司那幾日的反常,事情不難猜想。
臨安王反問:「你得先告訴我你知道多少,我再酌情考慮告訴你多少。」
「首先,這一年你其實並未出海,其次,找到的長生藥是假的,第三,所謂的長生島是你用來囤兵的,第四,遺詔是假,第五,恭喜你能安然走出皇宮且掌握了更多的兵權,太子因為心軟,錯失了一次殺你最佳的機會,第六,放棄皇位是以退為進,你會捲土重來,第七,倭人中的那個相似者,其實就是你。」
輕樂一口氣說完,臨安王驚嘆地鼓掌,「你這看家本領不賴啊,我對你的預言有點興趣了。」
「收起你的輕視之心。」輕樂不滿地繼續,「方才是我能肯定的,剩下的是我的猜測,第一,你真正下定決心做這一切的時候,是皇帝下令格殺那刻?」
這句話一出,臨安王的臉色有片刻的不自然,輕樂不肯放過任何細節,目光死死盯著他,「第二,皇帝駕崩,你私兵圍城,確實是想過直接逼宮的?」
「第三,倭人進攻的時間很巧妙,其中應該有你的功勞?」
「第四,和祭司之間的協議,是讓薩江獲得自由?」
她閉口不再多說,目光示意他回答,臨安王規規矩矩坐直了,「你確認的那幾點沒什麼大毛病,但你說鴻信是因為心軟,我不得不指出你的天真了,難不成你以為他對我真有兄弟之情?我此去興東,若是趕走倭人,將功折過,毫無功績,若是趕不走,正好名正言順問罪,若是死在倭人手中,那更好了,他肯定如釋重負,拍手稱快。」
輕樂平靜地說:「他不是對你心軟,是對沿海三省受倭寇侵害的百姓心軟了,他最大的遺憾是手中沒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勇將,自己又不能親上戰場。如你所說的情況或者他都考慮過,但我覺得,他一定是希望你能戰勝,趕走倭人的。」
「你對他很了解?」
「如同了解你一般。」輕樂凝重地說:「你將倭亂引進,牽連三省百姓無辜受災,縱使你能平倭亂,這份罪孽也不會消除。」
「帝王哪個不是滿手血腥。」
輕樂無法苟同,「刻意製造的犧牲?」
「父王擴張國土不也一樣有犧牲,帝王家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會爭,想活命有錯嗎?」
輕樂無法回答。
「同樣生在帝王家,因為我是生來不祥的三皇子,我就永遠只能生活在陰影之中嗎?十六歲我用命賭,才給自己多了一條選擇,一年前,我若不設法離開,父王病重,會提前為太子清掃危險,出海后消失無蹤,沿海卻長期有一支駐軍堅守,說起來是父子情深,其實是要第一時間掌握我的動向,混在倭人中,不論真假,格殺勿論,他連一晚上都沒猶豫,走到今日,每一步都兇險萬分,為了結束這種提心掉膽的日子,我只有拿命再拼一次,只有我自己登上帝位,至那一日,我才能真正睡個安穩覺吧。」
「王爺,你……」
「就讓我傾吐一下內心的想法吧。」臨安王望著她,「總覺得再不找個人訴說一下,我會撐不到真正決裂的那一日。」
輕樂不死心繼續問:「憑你的隱忍聰慧,應該有更穩妥的方法可行,一定要大動干戈看京城被血所染嗎?」
臨安王站起身,「你不是神女嗎?應該最能明白天意不可違罷,我最後再拼一次,是死是活馬上就要結束了。」
「預言……」
「本王不需要預言,將來如何,由本王一手造成,知曉未來再想盡方法去改變,恰恰是限制了自己的未來,祭司沒教過你嗎,意圖改變未來的做法往往只會推動未來的到來。」
他瀟洒離去,輕樂卻在茶樓坐了許久。
祭司的話言猶在耳,她矛盾地既認可又質疑,如今想來,她竟還不如臨安王看得通透。
預言之所以為預言,可能連它出現后眾人會如何應對都預料在內,天命不可違,一切的努力,終是徒勞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