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主到灰姑娘(1)
諾嘉說要出去找份事做,認真謀求起來,發現並不是那麽簡單,一般的工作她根本看不上,去餐廳端盤子,或站在百貨公司櫃台後微笑,或去豪門伺候人穿衣吃飯,不如死了算了。高檔一點的,比如洋行,政府機關,學校等等,沒有一個完整的畢業文憑,隻怕發出去的求職信會被直接扔進垃圾桶,她連門檻都入不了。這樣一來,放眼望去,整個大澳竟找不到一份適合自己做的事。
其實她還是有機會,隻因心裏念著景淩,總想等他回來陪她一起去碰碰運氣,就這樣過了三天。
幾天不見他,感覺似乎有幾百年那麽久遠。
諾嘉成天守在電話旁,接了無數和自己不相幹的電話,到第四日清晨,一個女同學打電話來,問她有沒有興趣去郊外踏青,順便在鄉下的老宅子裏住兩三日,諾嘉迫不及待點頭——也許遠離市井的喧囂,看看繁星璀璨,呼吸鄉野氣息,她會發現其實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瘋狂愛著景淩。
秀色風景根本排解不了女人的相思苦。
回來的那天,當諾琦告訴她,並沒有一位姓景的男人打電話時,諾嘉意識到這輩子也許再也見不到景淩,如果這樣,她寧可去死——都說女人的初戀和第一個男人會刻骨銘心一輩子,沒想到她的戀情還沒開始就要死亡,這個男人在她身體裏思想裏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記,卻像一陣風一樣,飄飄然穿過,就再也無影無蹤。
躺在臥室裏,她直愣愣的盯著天花板發呆,片刻後,突然感覺很怪異,她直起身子,在屋裏看了一圈,幾秒後尖叫起來:“諾琦,我牆上的兩幅畫怎麽不見了?”
諾琦推門進來,不等她開口,諾嘉就怒氣衝衝的低吼:“我說了很多次,不要隨便進我的房間,更不要隨意動我的東西,你懂不懂什麽叫個人隱私?你知不知道尊重別人的隱私權?你都十六七歲了,怎麽還和小孩子一樣不長記性?你平時借用我的東西就算了,明知道這畫對我很重要,你還隨便亂動……”
因為壓抑在心裏的鬱悶和煩躁,她把怒氣都宣泄在妹妹身上,一句一句數落她的罪狀,聲音一浪高過一浪。
直到她手按著胸口換氣,諾琦才有機會開口說話。
“諾嘉,你能不能不要在事情還沒搞清楚之前就亂發脾氣,”她雙手交抱在胸前,一口不滿含在嘴裏:“你以為我很想幫你收拾東西嗎?要不是看你寶貝那兩幅畫,我才懶得幫你特別整理裝箱,”
諾嘉一頭霧水:“好好的,你整理東西幹嘛?”
這樣說著,她猛然記起剛才似乎看見客廳的牆角堆放了幾個紙箱子,因為心不在焉,她也沒問,現在一想,發現家裏的氣氛也特別安靜,平時這個時間回家,開門的一定是女傭,諾夫人多半會約幾個朋友在家裏打打小牌。
可今天,家裏異常安靜,女傭不見人影子,諾夫人也不在家,倒是諾琦,居然這麽早就放學回家了。
目光在屋裏掃視一圈,她發現整個陳列架上的東西都消失不見了,越發迷茫了:“到底怎麽回事?怎麽搞得像是要搬家似的,”
諾琦點頭,長歎一口氣:“不錯,咱們的確要搬家,”
“搬家?”諾嘉大驚:“怎麽都沒有人告訴我?為什麽要搬家?”
“爹被洋行裁員了,又欠了一屁股債,現在咱們根本就住不起這樣的房子……後天就要搬家了,”
當諾琦把事情的原委詳細說了一遍之後,諾嘉的心情從鬱悶轉變為憤怒——家裏發生了這麽大的事,爹和娘居然一直隱瞞她,直到最後一秒才把事情真相暴露出來。
“我明明比你大,是諾家的長女,憑什麽每次家裏的大小事,爹娘都先告訴你,而不是我?”
她幾乎是哭著叫嚷,一下子明白了最近一連串的怪異事,難怪諾夫人要她輟學趕快嫁人,難怪洋行不再給父親用小轎車,難怪……
***
諾華申被西聯洋行解雇,不是天災,而是人禍,起因要從五年前的一樁插曲說起。
五年前,洋行裏的一位年輕雇員擅自借用公款,雖然隻是半天,卻被突襲檢查的人逮個正著,這年輕人是日本留學回來的,也算是人才,事後再三求情,主動降薪降職,隻希望能繼續留在西聯,諾華申作為管理經理,為人一向嚴謹,最容不下這般行為不端,此事自然一點回旋餘地都沒有。
因為被西聯解雇,年輕人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自然懷恨在心。
風水輪流轉。五個月前,西聯大澳行來了一位新的總經理助理,巧得很,這位新助理居然是幾年前被諾華申解雇那位年輕人的姐夫。適逢西聯財務緊縮,洋行決定從管理層到前台工作人員各裁員30%。
於是,兩個月前諾華申被通知在裁員名單之內,念他在洋行辛苦了將近二十年,洋行給他一個月時間另謀出路,並對外宣稱他因身體不適提前退休,也算是給足了他麵子。
直到這時,諾華申才老實告訴家人,平安道上的這幢兩層樓洋房其實是借西聯洋行的錢買的,現在一下子“退休”,自然要盡快還錢,可家裏幾乎沒有存款,拿什麽還?
“爹工作了這麽多年,為什麽沒有存款?”諾嘉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很無辜的詢問母親。
諾華申悶頭不吭聲,薑豔萍唉聲歎氣,諾琦直言不諱,頗有微詞:“這還用問,你去法國留學,花光了家裏所有存款,加上你每個月的開銷用度從無節製,就爹一個人的工資,哪裏還能存下錢?”
不僅如此。
諾華申一直都有賭馬的嗜好,以前都是小賭,被告知裁員之後,他有些頭腦發熱,賭注越下越大,因為小賺了一點,膽子也大了,沒想到一下子就陷進去了,如今欠高利貸一屁股債。
既然沒錢還,當然隻能賣房搬家。
一夜之間,天地翻了個身,一切都不一樣了。花園洋房沒有了,出國繼續學業更是水中花鏡中月,傭人打發走了,諾嘉從被碰在手心裏嗬護的公主墮落為一介平民灰姑娘。
非常迅速簡單的,諾家在兩天之內就從整潔安靜的廣元區搬到了喧鬧嘈雜的下環。雖然還不至於是貧民窟,可在諾嘉眼裏,窄小弄堂裏這套毫無特色的幾間平房讓她隻想大哭一場。
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諾嘉的反應是歇斯底裏的哭泣和悲哀。雖然很多同學都羨慕她家前後的漂亮花園,法式門窗和小陽台,一直以來,她隻向往雲頂山的那些豪門大宅,從來不覺得平安道上這樁兩層樓的洋房有多麽了不起。
搬家的時候,站在院子門前,看窗前榕樹枝芽嫩綠,方正草坪鬱鬱蔥蔥,薔薇花沿著牆角亂七八糟開得人眼花繚亂,白色的外牆,紅色的琉璃瓦,沉重黑色的鐵門,金色的陽台扶手……諾嘉突然意識到,這個地方有多麽美。
如果她能邀請景淩來家裏做客,坐在花園裏喝咖啡,那將是多麽美麗溫馨的畫麵,可惜,她永遠都沒有這個機會了。
現在他一定認為她是窮人家的小丫頭,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其實他根本就不會知道這一切,因為他至今也沒有給她打過一通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