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3章 游騎
一場春雨。
洗藍了天。
洗髒了地。
蟄伏的小草被喚醒,偷偷探出腦袋,窺探著這片土地,光禿禿的樹枝上也冒出一個個凸起的小芽,迎著依然料峭的寒風,宣示自己的存在。鳥兒在看起來依然荒涼破敗的原野上飛過,發出嘰嘰喳喳的鳴叫,將春天的腳步帶到四面八方。
河套的春天快來了。
鳥兒看見一支騎兵在原野上賓士。
由於東漢朝廷退出後設施缺乏維護,羌胡的劫掠讓這片土地更加危險,很多人不願踏足,原本平整的官道已變得坑坑窪窪。剛剛結束的綿綿細雨,讓官道變得更加泥濘,騎兵行進時濺起的泥水為騎兵和戰馬披上一層外衣,大家狼狽不堪,只想快點結束這場艱苦的行軍。
隊伍最前方,是一名英武少年。
少年相貌雄偉,有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沉凝氣度,最特別的是他的眼眸,深邃如海,令人一見難忘。他的衣袍和披風上滿是泥水,將雪白染成了黃,少年也並不在意,唯有架在馬背一側的銀槍依然錚亮如新。
一名騎兵趕了上來:「大人,天快黑了,是不是先找個地方宿營?」
少年抬頭望了望天,問道:「還有多遠?」
「五十多里。」
「那就別歇了,我們最好一口氣趕到地方,晚上就有乾淨暖和的住處,還有吃到熱飯,總好過在荒郊野外宿營,啃又冷又硬的乾糧。」
「諾。」
大家又困又累,恨不得立刻找個地方躺下,但少年是這支隊伍的首領,能不能停還得少年說了算。不過,在潮濕泥濘的野外露宿的確不是好辦法,連夜趕路換來溫暖的房間,熱氣騰騰的飯菜和洗澡水,誰都不會有意見。
他們已經趕了太久的路。
從北平到渤海,再直奔河套,中途幾乎沒怎麼休整過,大家都累壞了。
這段時間的記憶,除了趕路還是趕路。
清晨起身,天黑宿營,日復一日,其中枯燥和辛苦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趕這麼急,是因為首領近乎嚴苛的自律。
首領雖然年青,但武藝高強,行事果決,平時對大家也很照顧。
最初還有人擔心他太年青,未必能帶好這支部隊,但少年很快用實際行動讓大家心服口服。路上遇到好幾個盜賊團和逃兵覬覦他們的戰馬,發動襲擊,被他們一一擊退。首領總是沖在最前面,用銀槍迅速解決掉盜賊團的好手,讓敵人心膽俱寒,無心再戰,因此他們總是贏得很輕鬆。
在首領的帶領下,大家一起走過數千里征程,由陌生到熟悉,彼此之間越來越默契,這支臨時拼湊的隊伍,漸漸有了精銳之師的雛形。
大家為此感到無比自豪,對那位名叫趙雲的少年無比服膺。
目的地近在咫尺,但現在大家最大的願望,就是吃頓熱飯洗個熱水澡,換上乾淨的衣服,然後再美美地睡一覺。
北平騎兵連夜趕路的時候,另一個方向,還有一支騎兵也在催馬狂奔。更加湊巧的是,這支騎兵的規模與北平騎兵相差無幾,不到六百人,一些騎兵衣襟上能看到斑斑血漬,顯然剛剛經歷過一場戰鬥。
他們是龍領騎兵,領頭的正是曲晨。
破虜騎順著沿途同伴留下的隱密標記,偏離了相對好走的官道,蹚過小河,穿過樹林,最後來到一個山谷。布置在外面的暗哨發出信號,李扶從谷內出來迎接,見曲晨所部人馬分明有交戰痕迹,李扶心中一凜。
李扶拉住韁繩,小聲問道:「跟羌胡人對上了?」
曲晨滾鞍下馬,平靜道:「嗯。有一支羌胡騎兵發現了你們留下的蹤跡,往你們走的方向追過來,我帶人上去跟他們較量了一番。」
「折損如何?」
「死了40多個兄弟,受傷的更多,不過那些羌胡人更慘,被兩個軍團技打掉近兩百人。他們象是不知道軍團技不能一直用,第二個軍團技一出,羌胡騎兵就開始動搖,緊接著他們的頭兒讓我給宰了,羌胡人掉頭就跑。」
曲晨說得輕描淡寫,李扶卻知道戰況絕對沒那麼簡單。
王級武將軍團技冷卻時間為五分鐘,曲晨發出兩個軍團技后斬殺敵酋,說明戰鬥至少持續了五分鐘以上。
曲晨臨戰風格向來以勇猛著稱,揮舞起大戟仿若天將下凡,銳不可擋,羌胡騎兵在他手下難有兩回之將。等閑的羌胡小部隊被曲晨這樣衝擊,多半早就退走了,這次羌胡人竟繼續與破虜騎交戰,還導致破虜騎出現這麼多折損,應該不是普通部隊。
李扶皺眉道:「大人,我怎麼覺得最近羌胡騎兵比以前難對付了?」
「你才知道?」
曲晨笑了起來:「他們的確變強了,徐軍師跟我交過底,我沒跟你們說而已。破虜騎有一半新兵,沒怎麼見過血,要是開戰之前向他們提起這茬,很可能打起仗來束手束腳,還沒開戰就把自個嚇死。」
李扶倒吸了一口涼氣。
破虜騎原來對上羌胡騎兵就處於下風,大家一直刻苦訓練,希望縮小雙方差距,可對手實力再次提升,難怪這次出來感覺不對,以後還怎麼打?恐怕也只有曲晨這樣膽大包天的傢伙,才會在明知雙方實力不對等的情況下,依然無所畏懼地主動出擊,堅持在實戰中磨礪部隊。
「難民和俘虜在哪?」曲晨問道。
「都在山谷裡面呢。按照大人的吩咐,難民、牲畜和羌胡俘虜被分開,有兩個百人隊看守俘虜。這趟的戰利品比較多,撤退時為了加快行軍速度,我下令捨棄了一些牛羊……」
李扶飛快答道。
破虜騎這趟象從前一樣進攻羌胡小部落,為河套領地的發展掠奪人口,歸途發現有多支羌胡游騎追蹤而至。曲晨發現情況不對,遂決定親自斷後,令李扶帶主力和擄掠來的人口和牲畜先走。破虜騎發現羌胡游騎時,離龍領僅三十餘里,但連綿細雨後道路泥濘難行,帶著難民、羌胡俘虜和戰利品走不快,倉促之間,李扶只得將大家帶到這座山谷暫且安置。
曲晨顯然對捨棄牛羊無感。
「人沒丟就好,有沒派人向領地報信?」
「派了三個批次,走不同路線回龍領,最快的應該已經回到領地了。」
曲晨不動聲色,繼續道:「你的防禦怎麼布置的?」
李扶道:「除開必要的看守俘虜和哨探人員,八百騎兵分兩批輪流休整,谷口有兩百人,東北方和西北方兩里左右,林中各有一百騎兵潛伏,與我們這裡呈犄角之勢。既能擴大警戒範圍,又能在遇敵時及時馳援。」
曲晨面上終於現出滿意神色,李扶的機敏是轉職武將中少有的。
「天快黑了,今晚就在谷中過夜,明早我們再回龍領,晚上注意警戒。」
「大人放心!」
斷後部隊征戰辛苦,用過乾糧后紛紛在地方歇息。
曲晨倚著一面石壁閉目養神,久久難以入睡。
今天發生的事情,讓他察覺到有些不尋常。
龍領的傳說在河套草原廣為人知,青蛟龍的威懾力深入人心,震懾了愚昧野蠻的羌胡人,羌胡部落對龍領非常忌憚。正因如此,破虜騎才敢屢次主動向羌胡部落發起進攻,借攻擊羌胡部落為河套領地充實人口。
曲晨自知破虜騎戰力欠佳,選擇的目標都是小部落。
以有心算無心,軍團技先聲奪人,曲晨突擊開道,兩千騎兵一擁而上。等到這套組合拳打完,小部落的戰鬥力多半已被打殘。
接下來就是愉快地受降儀式。
河套地區的羌胡部落成分複雜,鮮卑人、匈奴人、羌人都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彼此間發生戰爭或吞併是常有的事。仗打的多了,規矩自成,戰敗者要麼成為奴隸(異族),要麼成為新部落的一員(同族),分分合合,總之活下去最要緊,大家早就習以為常。
被奴役的漢人配合龍領軍隊不意外,被擄掠的羌胡人居然也乖乖配合,一開始讓破虜騎心裡直犯嘀咕,擔心羌胡人耍詐,後來才明白是怎麼回事。草原上約定俗成的規矩,讓破虜騎的行動很順利。
由於有「龍領傳說」作為護身符,被游騎跟蹤的事情此前從未發生過,然而今天至少四批游騎遠遠跟在破虜騎後面,還有近千羌胡騎兵試圖追擊。如果不是曲晨佔據了地利,接連兩個軍團技震住了羌胡人,嚇得趕緊退走,繼續打下去,斷後的破虜騎很難全身而退。
這是個危險信號。
是什麼讓羌胡騎兵拋開了對龍領的恐懼?
思來想去,曲晨暫時想到了以下三種可能。
第一種:青蛟龍走失的消息被羌胡部落得知。
水師收復沙門島時青蛟龍隨隊出征,在返回飛魚領的途中與船隊失散,龍領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但曲晨顯然有資格知道。羌胡部落不敢跟龍領發生衝突,是因為忌憚「龍領有龍」,一旦龍領失去了青蛟龍,就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鎮級據點,羌胡騎兵沒必要繼續隱忍和迴避。
但青蛟龍走失是領地機密,斬蛟水師被下了封口令,絕對不能外傳。
除親歷者之外,逐鹿領知道青蛟龍走失的人寥寥無幾。
龍領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只有四個:徐庶、翟冏、馮鸞和曲晨。前面三位應邀參加過閉門會議,曲晨有權力獲悉,並非他是領主結義兄弟的原因,他是河套駐軍的頭號戰將,擄掠行動的執行者,必須清楚地知道領地現狀,避免因過激行為逼急羌胡人,將龍領置於不必要的危險之中。
四個知情人誰都不可能出賣領地,曲晨擔心的是無意中說漏嘴而不知。
第二種:羌胡人決定對龍領展開報復。
為獲得河套領地發展所需要的大量人口,破虜騎主動出擊已成為常態,曲晨小心避開大中型部落,只挑軟柿子下手,可壞事干多了容易激進民憤。羌胡部落間彼此爭鬥、仇殺、兼并屢見不鮮,但並非所有部落都水火不容,朋友、姻親、盟友交織成的關係網,局外人很難察覺。
到目前為止,破虜騎襲擊的羌胡小部落有五個,其中三個被除名。
誰也說不清楚,那五個小部落裡面,是否有實力強橫的外援。
拋開部落之間的淵源不談,羌胡各部普遍以河套主人自居,漢人在河套屬於被欺壓的對象,沒什麼地位。一個鄉鎮級漢人據點在河套多次挑釁,很容易激起眾多羌胡部落的強烈不滿。「龍領傳說」對羌胡人有一定威懾力,可那畢竟只是一個傳說,一次神跡,未必能讓羌胡部落懼怕到不敢發難。
龍領騎兵一次次主動出擊,無異於用小刀子持續削羌胡人的肉。每次削的不多,那種痛卻是實實在在的,久而久之,被逼瘋並不出奇。
今天發生的事情,或許就是羌胡對龍領報復的開始。
第三種:羌胡人需要食物。
對游牧民族而言,冬季是最難捱的季節。
如果冬季來臨前沒有儲備到足夠的食物,他們往往會鋌而走險,故游牧騎兵劫掠漢人定居點大多發生在秋季。
今年冬天河套下過大雪,草原上凍死很多牲畜。
冬季正在遠去,春天即將到來,但離草原恢復生機還需要幾個月時間,肚子卻每天都得犒勞。牲畜被凍死那麼多,再宰殺牛羊果腹,將使得數量過少影響到牲畜種群繁育,引發更長久、更深遠的災難,相當於飲鴆止渴。
游牧民族應對這種情形的經驗非常豐富。
要擺脫部落食物危機,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搶。
最近一段時間,河套的羌胡部落之間爆發了多起爭鬥,另有很多羌胡騎兵結伴南下,進入漢人地區劫掠。龍領這幾個月連續搶掠了好幾個小部落,繳獲戰利品頗豐,某些羌胡部落把龍領列為目標,並非不可能。
無論哪一種猜測更接近現實,對龍領都不是什麼好事……
想著想著,曲晨沉沉睡去。
天快亮的時候,谷外的喧囂和喊殺聲將他驚醒。
敵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