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子非魚
這套三進院子很簡陋,當然沒有荷塘迴廊這種景觀,僅有一座略顯破舊的涼亭,廊柱上划痕斑斑。涼亭外有一片花圃,有鳳凰木、荼蘼和茉莉花,雖然不是什麼名貴品種,勝在搭配有序,奼紫嫣紅,倒也賞心悅目。
「這些花是我親手栽種的,你看那株我三年前種下的鳳凰木,含羞待放,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刻。」蘇瑾年坐在涼亭石凳上,微笑著說道。
蘇柯靠著廊柱,手裡提著一把紫銅酒壺,很豪放地往嘴裡灌了幾口,神往道:「當年在王府的時候,大姐你在閑暇之餘就喜歡伺候這些花草。」
蘇瑾年點頭道:「人生便是如此,總得有些樂趣。父王當年醉心沙場,將你和輕舞丟在家裡,於我來說,照料你們和伺候花草沒有什麼區別。」
蘇柯轉頭望著她,好奇地問道:「此話怎講?」
蘇瑾年笑道:「都很耗心血,但也很歡喜。看著你們長大,就像看著這些花兒綻放,這是我的樂趣,也是身為大姐的責任與驕傲。」
當年的吳王還不是親王,只是一個普通郡王,因他與當今聖人並非親兄弟。那時的王府還是江夏郡王府,江夏王蘇秉燭在外征戰沙場,將三個兒女留在上京。蘇柯當時只有六歲,妹妹蘇輕舞更是蹣跚學步,於是守護這個家的重任就落在不過十二歲的蘇瑾年肩上。她懂事很早,經過歲月的磨礪也變得愈發有主見,整座郡王府沒有人敢質疑她的話,遂將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條。
當今聖人曾經笑言,蘇瑾年若是男兒身,他斷然不敢將軍權交給吳王獨攬。
雖然這是句玩笑話,也能推測出聖人的幾分心思。
十年前,七國之戰結束,蘇秉燭凱旋榮歸,獲封吳王,成為大秦朝碩果僅存的親王。按說到了這時節,已經十六歲花朵般年紀的蘇瑾年可以尋覓一位佳侶,因為到了適婚的年齡。也就是從那時起,不斷有人打探王府口風,看能否將這位享譽上京的賢淑郡主迎回家裡。
誰也沒有想到,大郡主的婚事一拖就拖了七年。
那時上京城裡流言蜚語不斷,有說大郡主眼高於頂的,有說大郡主身染暗疾的,更有不要命的編排蘇瑾年不愛男人只喜女子,所以才嫁不出去。
當時蘇柯每天只做一件事,大清早就領著一幫惡奴上街,專門在青樓酒肆里轉悠,只要聽到有人在議論自家大姐,管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抓住就往死里打。為此有不少官宦子弟遭殃,上京城的紈絝們只要一聽到蘇柯兩個字就頭皮發麻。
面對或明示或暗示讓蘇柯安分一點的朝中重臣,吳王只輕描淡寫地說了三個字:「打得好。」
那也是吳王唯一一次沒有因為小王爺的肆意妄為生氣。
蘇柯心裡清楚,大姐之所以遲遲不肯出嫁,是因為自己和小妹,她怕沒人照顧這兩個頑皮的孩子,所以才一再推遲自己的婚期。
等到他們長大了,蘇瑾年才放心地遠嫁寧州,追尋自己的生活。
然而眼下這種生活,真是大姐喜歡的嗎?
「姐夫是個什麼樣的人?」蘇柯問道。
蘇瑾年想了想道:「怎麼問起這個來了?你姐夫是個書獃子,用陳氏家主的話來說,胸無大志,空談誤國。不過他很耐得住平凡,也和我一樣,不奢求錦衣玉食,平時除了讀書之外,便是養花種菜。」
蘇柯點點頭,沉默片刻后,很認真地問道:「姐,你喜歡現在這種生活嗎?」
蘇瑾年站起身走到他身邊,平靜地說道:「當然喜歡。」
「可是以前在王府你也過得很開心啊。」
「那是因為要照料你們,如果我每天都鬱鬱寡歡,你們會怎麼想?倒也不是說我討厭王府的生活,只是兩相比較,我更喜歡眼下這種寧靜。」
蘇柯微微一嘆,勉強笑道:「可是……你現在也太清苦了。」
蘇瑾年抬起手揉揉他的頭髮,笑道:「傻弟弟,你當真以為大姐窮得揭不開鍋?且不說出嫁時那些價值連城的陪嫁禮單,光是陳家每年都會送一大筆銀子過來,只不過我都用在別的地方。」
蘇柯調侃道:「還有這回事?姐你把銀子用哪了,不會是去放利錢吧?」
蘇瑾年嗔道:「胡說八道什麼呢?我不是那種人。如你所見,寧州是個好地方,商貿發達,財富繁盛,但這都匯聚在四大世家手裡。而且因為名聲在外,整個寧州都是魚龍混雜,作姦犯科之人不少,所以百姓的日子並不好過。這幾年天公不作美,天滄江和渭水中游屢發洪水,周遭的難民大量來到寧州,誰願理會他們?餓殍遍野這種境況恐怕你也沒見過,我和安之商量后,將銀錢拿出來秘密地成立一家米行,在寧州地面上辦置施粥鋪子,雖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好歹能救些性命。」
蘇柯愣愣地看著大姐,原來寧州城裡那些沒有標記的施粥鋪子都是她弄的。
「這不是官府的職責?」他納悶道。
蘇瑾年悠悠一嘆,道:「官場上規矩森嚴,章程繁瑣,而且難民一直是個很難解決的問題。」
「可是……」
他本想說這和你無關,轉念一想,並沒有人逼著大姐去做這件事,而且她和姐夫是暗中行事,不圖名不為利,想來她是心甘情願的。
蘇瑾年微笑道:「所以你現在明白了?」
蘇柯想起一段往事,嘆道:「我剛到無量山時,宗主姐姐說你悲天憫人,有菩薩心腸,想來她很清楚這些事的原委。而我身為你的弟弟,因為自己的小性子沒有幫到你,姐,我真是混蛋。」
蘇瑾年凝視著他的臉龐,搖頭道:「我知道你本性不壞,更不會責怪你什麼。對了,無量山是不是很好玩?我聽安之說,這世上有很多能上天入地的修行者,個個都有大神通。」
蘇柯好奇道:「姐夫也懂修行?」
蘇瑾年失笑道:「他懂什麼修行,一個書獃子,紙上談兵還行,動手動腳可就是自取其辱了。」
蘇柯很喜歡大姐現在的表情,只要提到陳安之,無論她是調侃或是讚許,眼裡都是溫暖的柔情。於小王爺來說,大姐在自己心裡絕對是排第一,只要她這輩子能幸福安康,那麼奢華也好,清苦也罷,又有什麼關係?
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以前從未注意過的道理。
蘇瑾年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感慨道:「之前二十三年,為了整個家活著,也為了將你們照顧養大,雖然也很開心,但那終究不是我想追求的生活。如今雖然粗茶淡飯,但我每天都活得很充實,很快樂,所以你不用擔心我。」
蘇柯點點頭,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大姐今年二十六歲,雖然還是妙齡,但也該考慮一下兒女的問題。她和陳安之成婚三年,卻一直沒有這方面的動靜,不禁吞吞吐吐地說道:「姐,你怎麼不給我養個外甥呢?」
蘇瑾年捶了他一下,然後低下頭,臉上浮現母性的光輝,輕聲道:「其實郎中已經診過脈,說我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
蘇柯一臉獃滯,隨即反應過來,臉上一片狂喜,猛地一竄三尺高,大喊道:「我要當舅舅啦!」
蘇瑾年望著陷入癲狂的弟弟,臉上神情喜悅又滿足。
世人都說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可對自己來說,只要能追求生命的樂趣,享受和家人的天倫之樂,這才是真正的神仙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