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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處立刻如鬼魅般閃現幾名內侍和幾名皇宮侍衛,他們目帶凜冽寒光逼視著我們,仿佛極不歡迎這些“不速之客”,一名侍衛警覺地問道:“你們是誰?為何擅闖趙王殿下的蘅香宮?”
沐蘭臉色微紅,低頭說道:“煩請稟報趙王殿下,家父黔國公今日不幸落難,妾身沐蘭走投無路,前來懇求殿下施以援手!”
那侍衛立刻閃身退後,低聲道:“原來是王妃駕到,殿下在偏殿書房內,王妃請。”
“蘅香宮”偏殿書房內,焚著一爐清洌的淡香。
一名身著淡紫色輕袍的男子靜靜坐在東窗下,神情恬淡而安靜,低頭翻看著一本厚厚的古文書,午後的陽光灑落在他寬闊的雙肩,一隻紅嘴鸚鵡飛過窗台,在他的書本上隨意踩踏幾下,隨後展開雙翅飛上廊簷下的金絲鳥籠,一邊啄食粟米顆粒一邊喝水。
那男子抬頭注視著小鸚鵡,明朗的側影一如往昔,觸角輕揚起一絲微笑,隻是,那一雙明淨如紫水晶般的雙眸卻不複往日神采,潛藏著深深的憂鬱和思念感懷。
他似乎聽見了殿外紗簾後傳來的腳步聲,輕輕轉過頭問:“是黃儼嗎?”他側身回頭的一瞬間,我立刻發現,他雙膝以下的部分覆蓋著一條薄薄的白色紗毯,所坐的並非木製雕花椅,而是一架鋼製的輪椅車。
那輪椅上的年輕男子,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趙睢,
我的眼淚瞬間奔湧而出,怔怔站立在偏殿門前,我原本以為我已經忘記了趙睢,可以微笑著祝福他和沐蘭共諧連理,可是,當我看到他這副模樣之後,內心的震撼早已遠遠超越了初聞他婚訊時的心痛與傷感。
我消失的這一年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太行論劍之後,趙睢又經曆了怎樣的一番變故?
沐蘭輕輕邁過門檻,走到偏殿中央,向趙睢屈膝叩首,然後抬起頭說:“妾身沐蘭,叩見趙王殿下……”
我用最大的耐力忍住淚水,茫然跟隨沐蘭跪在她身旁,向趙睢行禮。
趙睢看清了是我們,立刻放下手中書本,向沐蘭溫和說道:“你有什麽事找我嗎?先起來再說話。”
一個熟悉的內侍身影從帷幔後走出,我看見那是黃儼的身影,恨不得立刻將心頭糾結的疑團向他問個清楚清白,卻不得不按捺住,看著沐蘭坐在趙睢身旁的鳳椅上,在一旁靜靜侍立。
沐蘭低垂著頭,仿佛萬般艱難才說道:“妾身知道,如此冒昧叩見殿下是不對的……可雲南謀反之事是我大哥一時糊塗,爹爹原本毫不知情,爹爹年過半百,如今被關押在詔獄中,妾身聽說錦衣衛審訊欽犯一向嚴苛刑逼,實在不忍心見爹爹被他們折磨,才厚顏前來懇求殿下……”
她含含糊糊、斷斷續續才說清原委,趙睢似乎並不知道這件事,轉向黃儼問道:“是誰主審此案?”
黃儼迅速近前,說道:“回殿下,黔國公謀反一案,目前是錦衣衛指揮使劉勉和徐恭在主審,當日殿下前往嘉峪關後……”他似乎有所避諱,另起話題道:“皇上將此案移交給皇太孫殿下。沐斌在雲南起兵占據昆明,謀反證據確鑿,至於黔國公與此案是否有關,聖意還沒有決斷。”
趙睢紫眸微冷,說道:“又是他們!”
沐蘭道:“我聽姨娘說,今日進府捉拿爹爹的就是錦衣衛指揮使,一位姓劉,一位姓徐……”
趙睢劍眉立刻擰緊,放下手中書本,向黃儼說道:“我去見母妃。”
黃儼忙道:“賢妃娘娘說過,不用殿下親自過去,奴才去請娘娘移駕來蘅香宮。”
趙睢熟練地移動輪椅,嘴角揚起一絲微笑道:“沒關係,我有幾天沒有出門,走動走動更好,母妃如果看見我能自己去看她了,一定會很開心。”他轉頭向沐蘭道:“你要和我一起去見母妃嗎?”
沐蘭驚喜不已,說道:“妾身多謝殿下!”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宮門處時,蘅香宮內兩名小內侍立刻緊跟上去,黃儼隨即向我點頭示意,說道:“姑娘請在此稍候。”
我見黃儼欲跟隨護送他們去拜見賢妃,偏殿內一時無人,再也隱忍不住眼淚,在他身後喚道:“黃公公,請您稍等一下……”
黃儼聽出了我的聲音,迅速轉身走近我身邊,緊盯著我的麵容,疑惑問道:“你是誰?是顧姑娘嗎?”
我見黃儼認出了我,眼淚止不住從眼眶內滑落下來,舉手將易容麵具揭下,含淚說道:“我是顧蘅,青陽鎮的顧蘅,您還記得我嗎?”
黃儼看見我的真容,臉色立刻變得鐵青,眼裏帶著些許激動的神色道:“果然是,你沒有……”
我點頭說:“我沒有死,那天在太行山頂白淩澈拉我一起跳下深澗,後來我們從沼澤逃生出來,他將我帶回了白蓮教的總壇天山,在那裏關押了我整整一年……”
黃儼環顧左右,低聲道:“請姑娘隨我一行。”
我跟隨黃儼來到蘅香宮偏殿的一個小間密室內,心中忐忑不安,急切問道:“黃公公,求您告訴我,趙大哥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走了以後……究竟發生過什麽事情?”
黃儼示意我坐下,命一名小內侍送來一盞香茗,緩緩問道:“殿下曾經將一塊玉佩贈予姑娘,那塊玉佩如今還在身邊嗎?”
我搖頭說:“不在,白蓮教將我挾持帶回天山的路上,我有意將那玉佩丟在一家客棧的床頭了。”
黃儼歎了口氣,眸光帶著隱隱悲痛之色,說道:“姑娘的確很聰明,可是,倘若不是因為這塊玉佩,殿下也不會……”
我捧著茶盞,忍淚低頭說:“我知道,一定是我連累了趙大哥。”
黃儼道:“當日白蓮教主挾持你跳下萬丈深澗,我們都以為你已經……殿下怒斥錦衣衛指揮使劉勉不應節外生枝,以致回到京城後與皇上之間有一些誤會,皇上不得不下旨,從此不許錦衣衛隨行跟蹤殿下。”
他閃爍其辭不肯直言,我隱約明白他的話意,
去年四月那場“太行論劍”之會後,朱棣與趙睢父子之間必定起過一場劇烈衝突,起因是錦衣衛指揮使劉勉奉朱棣旨意出手攻擊白淩澈,趙睢以為我受此事連累無辜喪命,暗自痛恨錦衣衛,並與朱棣發生爭執,朱棣迫於無奈撤掉了保護趙睢的錦衣衛。
我有些擔心,問道:“後來呢?”
黃儼注視桌上茶盞良久,才勉強說道:“去年冬天,殿下得知玉佩在嘉峪關出現後,立刻快馬離開紫禁城,獨自趕去尋找姑娘,皇上和賢妃娘娘聞訊一起出京追趕殿下蹤影,後來在嘉峪關發現了殿下……”
他說話之時語調悲咽,說到最後一句時,仿佛還在回想當日的情景,用盡力氣才說道:“殿下在嘉峪關外被一群不明身份的黑衣人連續伏擊,雙腿折斷倒在雪地裏,身上的血都快流盡了……賢妃娘娘見到殿下的時候,聲音都哭啞了,當場暈厥過去。皇上當著眾人的麵,一劍砍殺了自己最心愛的赤血馬!”
我眼前頓時一片模糊。
我仿佛看見身穿著淡紫錦衣的趙睢在茫茫大雪中策馬尋找我的身影,一群黑衣人如鬼魅般跟隨著他、暗算了他,故意在雪地中折磨他,讓他生不如死、從此變成一個廢人。
我仿佛看見溫柔美麗的賢妃在大雪中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失聲痛哭、一聲聲呼喚著昏迷不醒的“燧兒”,將數不清的傷心眼淚顆顆灑落在趙睢的斷腿傷處。
我仿佛看見那威嚴端莊的皇帝朱棣,目睹愛子的慘狀、嬌妻的哭喊,盛怒之下幾欲瘋狂自殘的可怕表情。
那一群心腸歹毒的黑衣人,究竟是何人所派?是誰,竟然如此痛恨朱棣和賢妃,痛恨趙睢?要讓他們一家人如此傷心痛苦?
我腦海中倏地閃現了一些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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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絕澗底,他語氣冰冷說:“朱高煦、朱高燧、朱瞻基、朱瞻圻,隻要是當今皇帝的嫡係子孫,我都不會放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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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山絕頂,他眼神孤絕說:“水火不容。我與他們之間,便是如此。”
——
在小樹林裏,他黑眸帶著不解的仇恨說:“為什麽不要報仇?難道我們應該讓愛護我們的親人在黃泉之下依然死不瞑目嗎?”
白淩澈。
嘉峪關臨近天山,那裏原本就是白蓮教的大本營,熟悉地理環境的白淩澈要想暗算孤身獨騎的趙睢,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反抗朱棣,視賢妃為“妖妃”、痛恨趙睢入骨。
除了他,決不會是別人。
我壓抑著怒火,緩緩坐回原位,問道:“皇上查到幕後凶手了嗎?”
黃儼道:“暫時還沒有,好在救治及時,殿下的腿僥幸保住了,隻是現在還不能像常人一樣走路。太醫們都在想方設法幫殿下重新站起來,皇上聽說西洋外科醫生擅長接骨,年初派遣鄭和大人再下西洋,一是為弘揚大明國威,二是為殿下尋找治療方法。”
我默默點了點頭。
黃儼注視我半晌,才道:“姑娘應該知道,皇上將沐國公府千金賜婚殿下,婚期已定?殿下本無意納妃,是皇上和娘娘極力主張此事,姑娘不要錯怪了他。”
我舉袖輕拭眼淚說:“我知道,我是假扮成沐府小姐的送嫁丫環才進紫禁城來的,我一點都不怪趙大哥,沐姑娘和他也很般配。”
黃儼微歎道:“殿下可不是這麽想,姑娘看紫微宮如今的名字和這滿園的香草,自然就該明白殿下的心意。雖然聖旨已下,再難更改,不過如今沐國公涉嫌謀反,這樁婚事或許會被取消。姑娘心中有何打算?”
我想窗外桃花林看去,輕聲說:“我隻希望趙大哥的腿早日好起來,其他的事情我都不在乎。”
我們說話之際,蘅香宮門口傳來小內侍一聲稟報道:“殿下回宮了!”
黃儼示意我保持鎮定,帶著我一起迎出房間外,語氣平靜,向趙睢躬身說道:“奴才啟稟殿下,顧蘅姑娘安然無恙歸來了。”
就在這一瞬間,趙睢已經看見了我,他將輪椅停在花園內香草圃間的小徑上,怔怔看著我,紫眸中帶著驚疑與詫異。
我跌跌撞撞地衝到他麵前,俯身抱住他的雙腿,淚水潺潺而下,卻說不出一句話,他今年剛剛二十二歲,正是男子風華正茂的大好年紀,卻為了尋找我而失去了他的雙腿,從此成為一個廢人,再也不能站起來,除了絕望地哭泣,我不知道我還能為趙睢做些什麽。
趙睢的眸光牢牢鎖定在我身上,仿佛隻要他一眨眼,我就會像無影無形的空氣一般消失離開,我心中一年離散所集聚的思念、無奈、痛苦、誤會,都在他如絲如網的眼神眷戀籠罩下,煙消雲散、無影無蹤。
我埋頭伏在他膝蓋上,不停嚶嚶哭泣。
他雙手輕輕捧起我的臉,一雙紫眸凝視著我,唇角帶著隱約的笑意說:“是我的小賽兒回來了,普天之下決不會再有人梳理這樣奇怪的發型,一年不見,你越來越可愛了。”
我努力忍住眼淚,剛剛開口說:“你的腿……”
趙睢突然彎腰俯身靠近我,用力將我擁入懷抱內,撫摸著我的長卷發,輕柔吻上我的臉頰,語氣雖然輕鬆卻微帶哽咽道:“小香草兒……你終於回來了……”
我緊緊回擁著他,回應著他的親吻,我的眼淚和他的眼淚交匯融合在一起,沿著我的麵頰輕輕滑落。
陽光從樹葉間隙灑落下來,照射著蘅香宮的花園,我們徜徉在小徑上,滿園香草散發出幽幽暗香,沁人心脾。
趙睢雙臂緊緊環擁著我,拭去我麵上的淚痕,柔聲問道:“這一年你去了哪裏?和誰在一起?”
我心頭一陣憤懣,說道:“白淩澈,他故意帶我跳下深澗,帶我到白蓮教的天山總壇,他們計劃最近在雲南謀反,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機會甩脫他,偷偷跑了出來,我聽說沐府小姐和你的婚事,才來京城找你……”
他輕吻了一下我的額頭,說道:“你在他身邊一定受過許多磨難,都是我不好,當初不該帶你去太行山。”
我見他提及“太行論劍”,依然心有餘悸,看到他腿上蒙蓋著的白色紗毯,眼淚又湧了出來,說道:“你為什麽獨自去嘉峪關找我?為什麽不帶錦衣衛一起去?”
趙睢似乎不願回想那段過往,輕描淡寫道:“我討厭錦衣衛那些奴才。你能夠平安平安回到我身邊來,足夠讓我開心一輩子……”他將我的雙手放在他膝蓋上,輕聲問道:“我變成現在這樣子……娶不娶妻、娶誰為妻都不重要,所以當時才沒有違逆母妃的心意,讓父皇賜婚沐國公府小姐,你恨我嗎?還願意跟隨我嗎?”
我將頭窩在他懷中說:“我從來都沒有恨過你,我隻是以為你不喜歡我了,準備離開京城……我願意一生一世跟隨你。”
他紫眸溫柔視我,說道:“看來我應該慶幸才是,如果我是一個完美無缺的正常人,隻怕你此刻已經狠心將我留給別人,悄悄離開我了。”
我仰頭道:“才不是這樣,皇帝賜婚昭告天下,你本來就要娶沐蘭的。”
他唇角又恢複了淡淡的笑意,揉了揉我的頭發說:“你這個笨丫頭,我真正想娶的人隻有你一個,你既然回來了,我有現成的趙王妃,還娶她幹什麽?隻要你嫁給我,沐蘭也好,白蘭也好,我一個都不會接受。”
小徑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名侍女漫步走來,低頭說道:“啟稟殿下,賢妃娘娘剛才和沐蘭姑娘一起回來,見殿下和顧姑娘在一起,吩咐奴婢不要出聲,帶著沐姑娘回紫宸宮了。”
趙睢神情欣悅,向我說道:“母妃既然已知此事,必定會為我們妥善安排,你不用擔心。”
我雖然覺得開心,眸光轉移到他的輪椅上,心中好一陣酸楚,差點又掉下眼淚來。
他似乎並不在意,微笑道:“母妃說西醫擅長接續斷骨,父皇去年派遣鄭和前往西洋尋訪名醫,太醫院也在苗疆搜集民間驗方,我的腿或許還有醫好的希望。”
我想起當年被“白蓮丹”所毒害失聲時趙睢鼓勵我的情景,擦了擦眼淚,蹲在他身旁說:“一定可以治好的……即使不能,隻要我們永遠在一起,那些困難也沒什麽可怕。”
趙睢紫眸流露出開心的笑意,說道:“對,隻要我們永遠在一起,那些困難也沒什麽可怕。”(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