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桃花似血 滿江紅(六)
狗咬人不稀奇,人咬狗才稀奇。
罕見,顛覆人一般認知的事,越能引起大眾的關心討論。
前世,一個正值花甲之年的信徒意外懷孕,想請求唐寅為胎兒賜福,因為羞澀得難以啟齒,特意請親近的教友陪同。
陪她前來的教友個性風趣,用說笑的方式化解尷尬。
「八十歲老奶奶懷孕,肚子里的一定是只妖怪,如果不是,那麼老奶奶一定是妖怪,妳才六十,充其量是老蚌生珠,是大喜事,要開開心心慶祝。」
談笑間,教友說起發生在這位信徒身上趣事。
因為案例特殊,聞風趕來的傳媒做了一小則報導。
信徒的名字見報后,鄰居、朋友,以前工作崗位的同事長官,甚至一表三千里的親戚,紛紛過來探望,小區的領導幹部帶了幾次慰問品過來,平常一個月訪客不超過十人,最近車水馬龍,不得清閑。
好處是以後孩子出生后,不會缺尿布、奶粉,衣服、鞋襪不用再買,
壞處是每個人來看她的人,一定要拍張合照,摸摸她的肚子,肚子都快被摸破皮了。
稀奇嘛!
好奇心人皆有之,隨著事物越神秘而變大,不去追根究底就心癢難耐。
因此當牛貴四處散播唐寅出門,前往瀟湘院了斷去年的一城賭約。
這個消息就以匪夷所思速度在江寧城裡瘋傳。
「去年什麼事?」
不明就裡的人問身旁友人。
「這你也不知道。」
不單友人嘲笑,坐在附近的酒客瞥過來的視線全帶著譏諷,好像他是哪來的鄉巴佬。
「被完顏宗翰懸紅二十萬貫的唐寅、唐伯虎你總該認識?」
大翎朝建立以來,賞格最高的人物。
唐寅的知名度堪稱天下無人不識君。
「傾盡家財抗金的唐義士,誰人不識,誰人不敬佩,可憐他為國輸財,卻淪落到自囚家中待死,無人敢挺身相救,我若不是身無武藝,家中又有雙親要供養,我必然舍下這肉身,助唐義士一臂之力。」
諸如此類的空話,近來在江寧城,人人都得說上一遍,證明他們並非無情無義,袖手旁觀,而是另有苦衷。
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友人識趣避而不談,繼續話題:
「唐義士家的侍妾,去年第一花魁行首袁絨蓉,袁大家,本是寄籍在瀟湘院,瀟湘院那個王虔婆貪財又勢利,百般刁難不讓袁大家贖身,唐義士毫無畏懼,當場攜美而去,撂下話今年桃花花謝前,王虔婆會跪著送還袁大家的身契,再替袁大家除籍為良,二者缺其一,唐義士認輸認賠,分送江寧城百姓每人一貫錢。」
當時人人以為唐寅只是狂人狂語,賭約做不得真,江寧城好說也有幾十萬人,折中算五十萬人,五十萬貫的巨資豈是區區六如居能籌措。
但隨著針對完顏宗翰、完顏宗望的十八萬貫懸紅,唐家坐擁寶藏的傳聞越演越烈,這個賭注似乎不再是空口說白話。
「如今江寧城危機四伏,單單城衛被搜檢攔下的強弓利刃就不下百具,兩天前黑風寨的匪徒強行進城,城中軍士死了四個、重傷兩名才將人擋在城外,據說有數百名的死士潛伏在六如居一帶,與慕唐義士知名的俠士廝殺了幾回,雙方各有死傷,這時候唐義士竟然還外出,太魯莽了。」
任誰都知曉這是個不智之舉,但唐寅偏偏做了,正大光明,磊落瀟洒。
「他不魯莽,哪裡有好戲看,要不要去瀟湘院替你的唐義士助威。」
哪裡都少不了沒心沒肺,只想湊熱鬧的路人。
「會死人的,我不要,要去你自己去,我要留得有用之軀,等著科舉重新開考報效朝廷。」
也會明哲保身的聰明人。
「我也是說說,刀劍無眼,我可不想替唐伯虎陪葬。」
兩人說完閑話,正要將滿上的酒一飲而盡。
鄰桌的酒客聞言轟然站起。
「你懂個屁,唐公子是一言九鼎,勇者無懼。」
聽不得別人說唐寅一句壞話。
「你們這些讀書人滿口仁義道德,路見不平卻躲得比誰都要快。」
「有本事你現在就去瀟湘院,不要光說不練。」
真有那麼多人做到捨生取義,唐寅何必龜縮在家中,死士再厲害也頂不過人海戰術,眾志成城下,誰能動唐寅分毫。
就是因為沒有,所以大家都在等著唐寅的死訊傳出,秦府的管家門人才會開始出來溜達,悄悄地籌備大楚皇帝秦檜的登基大典。
「鼠輩休得猖狂,某今日就讓你們瞧瞧鬚眉男兒的好氣魄,哥幾個跟我走。」
把一小串銅子往桌上一拍,說話大漢與同伴群起下樓。
沿路吆喝,呼朋引伴,竟得到不少人響應,有些人原本正要去看個究竟,順道加入,一時聲勢浩大。
剛剛大說風涼話的兩個書生倚在高處欄杆上看見此景,又聽到小二說,原本在瀟湘院宿妓,被唐寅一行人嚇得險些縮陽,衣衫不整,掐著褲頭就奪門而出的人,現下又通通奔了回去。
為何?
病癒后,再不曾公開露面的蔡明堅,應前花魁之邀,召集羽鶴詩社全體社員至瀟湘院品鑒新譜的詞牌。
透過社員串連,江寧仕子群起而動,現在瀟湘院應該已經是人山人海。
「這麼大的盛會,豈能少了我們竹蓮雙友,走,共襄盛舉去。」
「知我者蓮生。小二、會帳。」
唐寅跨出廳門,走進前院時,看見似曾相識的場景。
持械的搶匪沖入銀行,裝備精良的特種部隊正與搶匪對峙,狙擊手守在制高點,來複槍架設完畢,一接獲上級命令就開槍射擊。
雙方火力強大,衝突一觸即發,警方拉起封鎖線,大批媒體以及圍觀群眾,不停拿著鏡頭沖著前方拍照,警察得築起人牆阻擋。
儘管警方一再警告危險,民眾仍奮勇向前,無視可能到來的槍戰,致命的子彈。
瀟湘院的邊牆一如銀行前的封鎖線,站滿了江寧人。
在從眾的效應下,人還在陸續增多。
風是唐寅讓牛貴去放的;蔡明堅是秋香親自去請的;袁絨蓉需要的琴架、熏爐,是小黑子從六如居搬到這來的,但人會多的磕頭碰腦,決不在唐寅的預算內。
行前,他還告訴袁絨蓉別太緊張,頂天也就五、六十個人,而且以文人居多。
這下絕了,各行各業,應有盡有,本來怕人來得太少,現在得想是不是趕一些回去。
一眼掃過,唐寅便看見一些形跡可疑的份子,混在人群中。
黑天瞎火的,戴著斗笠鬼鬼祟祟張望,不是作賊心虛,就是身上有屎。
幾個像是健美先生的彪型大漢聚在一塊,看著唐寅的臉,眼神熱切渴望,要不是從知道這些人為財而來,唐寅真怕貞操不保。
人多好,他想放出江寧的消息會順利快速許多。
不能得隴望蜀,真有人要混水摸魚,唐寅只能兵來將擋,隨機應變,關山五義能夠攔住王居,別讓他和外頭的手下,互通聲息就功德無量了。
局勢變化的太突然,唐寅怎麼也想不到,借江敏兒的手討好未來南翎皇帝的一招,會被人將計就計陰了一把。
唐寅粗略估算,那些財物折成銅子,滿打滿算不過五、六貫,結果轉了一手,暴增三、四倍,而且還用上他的名義。
江敏兒來信致歉說,是新朝某位相公私下向聖人提議的,她也摸不著頭緒,請唐寅務必小心。
「就不要讓我知道是誰被在背後陰我,不玩死你,我就不姓唐。」
唐寅咬牙默念,雖然兩世為人他都姓簡,卻不妨礙他咒誓。
轉頭沖著袁絨蓉苦笑,袁絨蓉回以輕如殘飛的淡淡笑容,要唐寅別介意,手按在弦上,就等他點頭,起箏。
「蔡兄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唐寅走到蔡明堅面前問好,連帶向來捧場的仕子致意。
「尚可。」
話鋒一轉。
「伯虎你這次太草率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這麼做只會親者痛,仇者快。三天後我就要啟程北上,若是我今晚不在,你豈不是孤立無援。」
少了文人領袖,唐寅這一局恐會呈現敗相。
「我的運氣一向很好。」
唐寅俏皮地將扇子轉了一圈。
唐寅的處之泰若是仕子遠遠不及的,因為欣賞而笑。
「蔡兄要去河北參軍?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你不適合從武。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並非上陣殺敵才是忠君愛國。」
蔡明堅體弱,心性偏軟,悲風憫月的詩人,除了李白這個怪胎,最好留在後方從事文職。
「族叔推薦我到李相公門下擔任幕僚。」
認清自己后,蔡明堅找出適合的路。
「李綱,李相公?」
熟人啊!
「嗯。」
不是談話的時機,唐寅說了聲後會有期,就要折回袁絨蓉身邊,除了有正事待辦,最主要的原因是,距離蔡明堅後方五六步的位置,有一雙虎視眈眈眼睛讓唐寅感受到危險,敵意、殺意種種殘虐的氣息,源源不絕從那雙眼珠散出。
利用角度巧妙讓唐寅看不清他的臉,他卻可以一覽無遺看清唐寅。
是個高手,雖然不能和王居比,甚至相差甚遠,但絕非唐寅能敵,蕭千敬又不在,還是拉遠距離穩當點。
「袍子的事多謝了,那首詩我會牢記心中,靜待天時。」
蔡明堅認定袍子是唐寅派人找回的,詩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真的不是我。」
唐寅回頭,擺擺手,死不認賬。
「李相公就是不想伯虎辜負一身長才,不願見你做一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遊俠兒,才會將你推到風尖浪頭上,殊不知弄巧成拙,他派來保護你的人,近日就會抵達江寧。」
抓到兇手了,唐寅狠狠地腹誹:「好你個李綱,玩我是嗎?等著瞧,看看最後誰玩誰。」
「說了不是我,就不是我。」
唐寅雙手一攤,右腕一轉,將扇子拋到小黑子手上,小黑子騰出左手接住,右手握著的鐵槍直指天上明月。
「琴來。」
唐寅站在台階指揮全局。
袁絨蓉清脆撩人在弦上一撥,琴音如風過竹林似地,一陣雅風吹拂夜空。
引得所有人注意后,唐寅向眾人行了一禮。
「伯虎今晚到此,不為別的,就為了踐履去年與王姨的一場賭約,勞請大家作個證,半個時辰后王姨沒親手奉還絨蓉的身契,或是奉還之後,教坊司依舊前來追拿絨蓉,我唐伯虎將在六如居前發放賭資,凡曾到六如居留名之人,一人一貫絕不拖欠,若是來不及參與的故友知交,先要加入撲買,最晚後天日落前,可到六如居填寫名簿,但伯虎有言在先,六如居現今與陰曹地府相連,行差踏錯就會過了奈何橋,各位萬一有個閃失,請恕唐寅難以負責。」
自嘲嘲人,百姓齊聲轟笑,笑聲中夾雜著:「唐公子洪福齊天,一定能逢凶化吉。」
「老鴇不還給袁大家身契,今晚燒了瀟湘院。」
立刻獲得無數人附和。
「承蒙各位的吉言,閻王要人三更死,誰能留人到五更。天要收我,一道轟雷就夠了,不用千刀萬剮。另外,願賭服輸,王姨勝了,全江寧人受惠,就怕她輸了賴賬,我又命在旦夕,說不準絨蓉又會被逼著回瀟湘院。」
使出下下策,萬一情況遭到無以復加,今晚失敗了,王居又得逞,至少不能讓袁絨蓉受到二次傷害。
「她敢,我扒了她的皮。」
說話的是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丈人,杵著一支拐子,中氣十足大喊。
「她王麗花雖然已經被我們方家給休了,但只要他兒子還記在我方家的族譜里,她還要兒子的名聲,就不容許她做這些有傷天良的事。」
老丈人是王姨昔日的翁父,方家遠在福州,王姨沒想到會在江寧見到他,喊了一聲完了,也不知是說自己,還是她的兒。
「那就有勞老丈人了。」
向老丈人鞠躬后,唐寅招手要小黑子送來鐵槍。
「難得與各位同聚一堂,且讓絨蓉唱詞一首,我舞槍一回做為感謝,詞唱得不好,槍舞得難看,還請多多包涵。」
像是在天橋賣藝的雜耍人,唐寅溜溜地說了開場的行話,就差小黑子在一旁敲鑼。
但賣藝人哪有袁絨蓉的好琴藝。
聲未止,琴已動,悠揚激昂的弦音牢牢震住人群,外三層,里三層鴉雀無聲。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修平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
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以溫雅清麗聞名的袁絨蓉,今晚像是換了一個人,悲憤、切切地,咬出詞里的意境。
唐寅隨唱詞,揮動長槍,刺如電光,劈若虎撲,挑削如銀蛇飛梭,彷佛在沙戰殺敵,每一槍都要將仇敵給的屈辱,捅回金人的心臟。
站在這裡的人,或多或少都曾為美詩華詞痴傻過,卻沒有像此時此刻,聽得、看得如此咬牙切齒。
怒,為家國,自己的無能而怒。
悲,為慘遭殺戮的同胞,亡國后朝不保夕的不安而悲。
憤,為苟且偷生,敢言不敢行動的日子而激憤痛苦。
有人跪了下來痛哭,有人牙關滲出鮮血。
當詞盡琴聲盡,天地間只剩鐵槍呼嘯的破風聲。
殺!
唐寅縱聲一喝時,王居大腳踹開被折騰地快斷氣的瘦馬。
怒不可遏地大罵:「好你個唐伯虎,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怕了你嗎?儘管搖旗吶喊,我倒要看看會有誰來救你。」
他說對了,唐寅就是在搖旗。
一曲滿江紅,千軍萬馬來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