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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命不該絕

  龐修群命不該絕,數匹快馬趕至,費俊立的手下見到此景,讓一人回去報訊,其他人下馬與死士周旋。


  「交出李鶯,饒你們不死。」


  隨同費俊立到江寧的軍士全打過仗,遠比一般士兵悍勇,不因為對方人多而怯戰。


  「你們保護大人快走,我們斷後。」


  有覺悟要拼博,死士擋在馬車前,阻絕軍士靠近。


  「找死。」


  軍士拔刀便砍。


  趁兩撥人馬展開混戰,龐修群爬到一旁躲藏,無辜下人被波及挨了一刀慘死。


  劉按察使催促馬夫趕路,二十多名的死士跑在馬車兩旁,防範追兵,準備強行闖關。


  北城門的惡戰將起,夫子廟的笙歌未央。


  延續女起解的聲勢,在神秘的京劇,桃花庵主盛名加持,雙重效應下,花台下掎裳連袂,人滿為患,未演先轟動。


  當小金靈一改昔日的錦羅玉衣打扮,穿著道袍,手持拂塵登場時,觀者驚呼連連,以為小金靈看破紅塵出了家。


  仔細一看道袍的顏色又艷麗顯眼,與修道人崇尚的簡樸素潔有異,全身無處不媚的美人,裝扮成化外之人,別有一番風情,像是一隻狐狸精使了妖法,幻變成小尼姑誘惑凡人。


  戲未開唱,便以色迷了無數男人的心竅。


  「呸,不要臉的浪蹄子,也不怕佛祖降罪,用天雷劈死妳。」


  「臭男人,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你們也愛。」


  未出閣的姑娘、已嫁的婦人群起撻伐,卻捨不得掉頭離開。


  玉堂春在太白居上演,太白居是酒家,龍蛇雜處之地,女子不便前往,大家閨秀更是不能涉足,只能眼睜睜錯過京劇在江寧的首演,總算有機會親眼目睹唐寅的新作,怎能為了小金靈而放棄。


  清脆的笛聲奏響,小金靈裊裊婷婷走至台前,菩薩低眉地,慈祥聖潔俯瞰眾人一眼,拂塵斜指,轉身面向一尊觀音像,一扭一擺走到端放一隻木魚的矮桌前坐下,念道:


  「削髮為尼實可憐,禪燈一盞伴奴眠。光陰易過催人老,辜負青春美少年。」


  收了水袖又道:「小尼,趙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終日燒香念佛;到晚來,孤枕獨眠,好不凄涼人也。」


  不畏世俗眼光,幾句話便說盡,長伴青燈古佛的清冷寂寞,哀怨至深,一雙媚眼卻如嬌合,丹唇逐笑分,一顆春心就要裂衣而出,叫人好不心疼。


  小金靈唱起:「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髮。每日里,在佛殿上燒香換水,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他把眼兒瞧著咱,咱把眼兒覷著他。他與咱,咱共他,兩下里多牽挂。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死在閻王殿前由他……」


  僅是一人孤坐,獨唱山坡羊,唱出懷春小尼色空,在空門的無奈,春情蕩漾,寧在地獄受苦也要一嘗人慾的渴望。


  「無恥。」


  台下有人無法容忍小金靈這樣褻瀆佛門凈地,動口開罵了。


  「有毛病,不想聽滾出去。」


  聽興正濃,被人無端攪亂,眾人不樂意了,驅趕那名假道學的士子,方才翠玉坊湘綠跳的胡人艷舞,露屁股,露胸的,沒聽他說個半句,小金靈僅是說說就下流鮮恥。


  生事的是極少數,絕大多數的人著了魔,目呆口咂,嘖嘖稱妙。


  哪個少女不懷春,在愛欲面前,縱使神仙也思凡,跨越道德、禮教、條規直指本心,大膽而挑逗,激蕩了所有人的心胸,痴迷看下去,想知道更多色空的內心私密,羞得台下女子臉臊紅,快要滴出血來,偏偏眼珠子被釘在高台,牢牢看顧住小金靈。


  小金靈方脫十六,未滿十八,詮釋色空毫無違和感,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皓齒娥眉,盼倩淑麗,道袍也包不住的青春胴體,在妍姿艷質的身段下,引燃人內心的情火,越燒越旺,花台下宛如一片汪洋火海,熱的讓人忘了秋涼。


  「佛前燈,做不得洞房花燭。香積廚,做不得玳筵東閣。鐘鼓樓,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團,做不得芙蓉軟褥……芙蓉軟褥。」


  春情瀰漫,結伴而來的有情男女,難以自禁地執起對方的手。


  心蕩神馳間,輕易被小金靈牽走魂魄,聽她嬌怨唱道:「奴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漢。為何腰盤黃絛,身穿直綴?見人家夫妻們酒樂,一對對著錦穿羅,啊呀,天嚇!不由人心熱如火,不由人心熱如火!」


  蓮指、水袖在胸口虛拂,火燒火燎地,見者無不熱得難受。


  「好啊。」


  趙延年、王賢率先吆喝叫好,他們眼裡哪還有言家姐妹和蘇小美,全是小金靈飾演的色空一人。


  詭異的事發生了,一些嬤嬤臭著臉拉走自家姑娘,大家閨秀,重視家教的婦人,紛紛掉頭離去。


  台上說唱的是淫聲浪詞,貞潔女子就算聽個三兩句,也會損了名節,污壞閨譽。


  剎那間,花台下的女子,除了陪客飲酒的歌妓,青樓的女眾,搭棚子做買賣的行商,僅剩袁絨蓉、秋香,和由護衛層層包圍的柔福帝姬。


  「唐伯虎荒唐賤穢,公主您乃萬金之軀,豈能聽這等淫邪之音,太後知道了定然不喜,會責怪老奴侍主不周。」


  不能人道的閹貨,比誰都愛這些聲色犬馬的艷事,蔣傑聽得筋松骨軟,想著回汴京前,要叫小金靈穿著尼姑袍服侍自己,但職責在身,他得勸公主趕緊遠離花台,公主不久便要尚駙馬,傳出去還得了。


  「這個唐伯虎真是不拘一格的罕世奇才,還有他不敢做的事嗎?」


  上次的玉堂春,這次的思凡,吳嬛嬛充分見識到唐寅的才學,無從捉摸的思路,想鑽進他的心一瞧,他究竟想些什麼。


  「大驚小怪,成何體統。」


  吳嬛嬛喝叱蔣傑,氣定神閑地待著,靜聽小金靈唱戲。


  唐寅曾說過,思凡非小金靈莫屬,袁絨蓉當時有點不服氣,如今才知唐寅所言不虛,袁絨蓉自認做不到小金靈的惟妙惟肖,受限於骨子裡的禮教,有些話她壓根說不出口。


  在這世上,豈容得女子放縱七情六慾,有,也得壓著、藏著、秘而不宣,說不得,做不得,否則便成了行奸賣俏的下作人。


  即便是一場戲,也要受盡萬夫所指。


  從前袁絨蓉認為小金靈自甘墮落,相處之後,小金靈的忠於本心,敢愛敢恨,令她激賞,漸漸化解兩人之間的嫌隙。


  草有千種綠,花有萬般紅,樣樣皆香皆美,何來優勝劣敗之說。


  只准人愁秋,不準人思春,女子未免活得太憋屈。


  羞歸羞,袁絨蓉紅著臉為小金靈喝采,秋香喊得比誰都大聲,她胸無城府,小金靈唱得好,就給予讚賞。


  「少爺,奴婢以後也要伴色空,唱思凡。」


  秋香覺得小金靈美極了,自嘆不如。


  「過幾年再說,會有妳粉墨登場的一天,到時候我家的秋香會傾倒眾生。」


  袁絨蓉、小金靈全是半路出家,只有秋香才是唐寅精心培養的苗子,苗正根紅,他要細細栽培,等待豐收那天的到來。


  走就走,並不影響花魁大比的賽果,男人們如痴如醉,渾然忘我,為小金靈一顰一笑所牽動。


  小金靈宛如色空附身,媚誘無邊道:「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經,棄了木魚,丟了鐃鈸……夜深沉,獨自卧,起來時,獨自坐。有誰人,孤凄似我?似這等,削髮緣何?恨只恨,說謊的僧和俗……從今去把鐘鼓樓佛殿遠離卻,下山去尋一個少哥哥,憑他打我,罵我,說我,笑我,一心不願成佛,不念彌陀般若波羅!」


  拂塵揮掃,身段活潑跳動,天真急切,舉手投足將身心的渴求表露出來,一個轉圈,一個凝望,嬌憨作俏,像極了未經人事的處子。


  「好了,被我逃下山來了。」


  戲到尾聲,小金靈行至花台邊緣,手往唐寅一比,滿懷期待地唱道:「但願生下一個小孩兒,卻不道是快活煞了我!」


  左手虛抱,右手輕撫,彷佛懷中真有個她與唐寅的孩子,然後喜不自勝,抵掌輕拍,蹦蹦跳跳,掩面竊笑離場。


  曲終歡喝聲響,暴亂如狂風的人聲在河面掀起波瀾。


  花台下的人們全瘋了,金花像是不要錢似地,被擲到台上,夫子廟降起前所未見的漫天花雨,打賞聲四起,五十、一百的接連不斷,單一賞賜雖不如洪廷甫,但勝在數量多。


  趙延年、王賢一人就再一百朵金花,要不是怕家裡人動怒,他們會豁出去大賞。


  小金靈癱軟倒在貴妃椅上,鄭媽媽樂歪了嘴,端著茶給女兒順氣。


  「女兒聽到了沒,咱們得了個滿堂紅,賞聲如風,金花成雨。」


  達到傳說中的境界,鄭媽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小金靈笑而不語,她比誰都清楚這是誰的功勞,在報仇之前,風光體面一次,也不枉來過人世一遭,卻是起了留戀,不為了虛名,為了心尖上的可人兒,唐寅。


  流了淚,並非喜極而泣,淚水裡的咸澀苦楚,飽含對蒼天捉弄的控訴,對唐寅的難捨難分。


  不舍仍須舍,再過幾天她便要嫁作仇人婦,與那方知林同歸於盡,魂斷九幽落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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