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屋漏偏逢龐舉人
按慣例,四大行首依去年名次壓軸出場,新人抽籤決定順序。
醉香院抽中籤王,第一個上場,言家姐妹花一人穿藍、一人穿紅,貼身的絲衣裹得兩人的身段盡顯,兩人攜手並進,纖長的雙腿,踩著曼妙輕盈的步伐,乍看會誤以為足不著地。
雙胞胎再像,在細微處會有一兩個差異,言笑笑、言默默靠著梳化,隱藏所有用來分辨她們的線索,花台下瞬時響起議論聲。
「紅衣的是言笑笑,她比言默默高一些。」
「笑笑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默默姑娘恬靜淡雅,秋瞳盈盈,辨認不出的人不夠用心。」
「藍的是言笑笑」、「紅的才是言默默。」
台下爭的面紅耳赤,將氣氛炒得無比熱鬧。
「少爺你說呢?」
秋香問唐寅。
「沒接觸過,距離又遠,她們有心掩飾,任誰也看不出,不過這招使得極為巧妙,引來萬眾注目。」
在瑰紅樓,告訴李鶯支持小金靈的立場后,唐寅交代華掌柜,各大青樓的帖子一律回絕,言笑笑、言默默兩姐妹他是頭一回見,兩人像是瓷娃娃似地,五官精巧,身姿豐美,不可多得的美人兒,一次來了一對,還是一模一樣的孿生子,光話題性便不是蘇小美能比擬。
有江敏兒、小金靈,言笑笑、言默默在,蘇小美要擠進前四名機會渺茫,瑰紅樓有自知之明,才會直接安排蘇小美侍寢換取唐寅的支持,李鶯會開口請求,也是沒有必勝的把握。
擂鼓聲起,言笑笑、言默默拋出絲帶,紅藍雙絲如海中白浪,揚波翻騰,兩人宛如魚龍,在水火交織的絲幕下穿梭嬉戲。
鼓憾人心,舞撩人眼,近身時,姐妹倆相擁觸摸彼此,挑逗煽情,看得無數人合不攏嘴,這舞卻不是單純獻媚,而像是一對痴纏的男女,水**融,難分難捨,將人牽引入內,思緒隨她們的舞姿起起伏伏,不能自己。
舞到尾聲時,兩人單手交握,互為支撐,在原地旋轉,空出的手向外揮舞著絲帶,彷佛一朵紅藍交替的蓮花盛開。
轉得越快,鼓點越急,言笑笑、言默默汗如雨下,兩張相同的美顏,臉上蹙眉痛苦著,像是隨時要力盡虛脫,眾人的心揪得亂糟糟,擔憂她們會魂斷在花台上。
大鼓猛然一敲,鼓定聲滅那刻,兩姐妹放手,往左右一縱,絲帶直拋上天,絲帶輕落如彩雲降,伴隨紅、藍兩位仙女下凡塵。
弄潮,生浪,神女臨,洛神舞一終,花台四周喝采聲好似雷鳴,震耳欲聾。
秋香激動地抓著唐寅的袖子大叫,手裡抱著人,騰不出手鼓掌,唐寅在心裡讚歎,古代伶人技藝精湛純熟,與現代舞者各有千秋,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李大家要失望了。」
知道李鶯私下請託過唐寅,在看過言家姐妹的舞技,袁絨蓉斷定蘇小美與此屆花魁無緣,因為換做她上場,都沒有把握能勝過洛神舞。
唐寅有心戚戚焉地點了頭,言家姐妹早一年掛牌,袁絨蓉、李鶯便得靠邊站。
袁絨蓉並不差,除了少了點貴氣,單論氣質江敏兒也有所不如,才學中規中矩
,挑不出錯,卻沒有令人眼睛為之一亮之處,李鶯的歌聲放在整個大翎朝,當數前十,但歌比人美,不免有遺珠之憾。
在雙胞胎與生俱來的優勢前,生得閉月羞花並不夠,江敏兒有無可動搖的靠山,小金靈有唐寅剽竊而來,底蘊無比深厚的京劇,才能與之抗衡。
「只能蘇小美生不逢時。」
唐寅說。
斷定李鶯這個弟子出不了頭。
開門紅,大把大把的赤金花投給言笑笑、言默默。
「全福行謝東家,賞笑笑姑娘、默默姑娘金花五十朵。」
散賞之後,便是豪客展現一擲千金的魄力。
「趙延年,趙公子,各賞笑笑姑娘、默默姑娘金花五十朵。」
江敏兒所言非假,趙延年黏上言家姐妹,為討紅顏歡心揮金如土。
言笑笑、言默默一一稱謝,兩張檀口輕啟,說話的音質、聲調完全一致,彷佛一左一右在耳邊說話,叫人想入非非。
唐寅正想,王賢怎麼會錯過這種熱鬧,讓趙延年一個人獨領風騷,王賢的家丁代王賢喊話:「我家公子爺,王賢,王大少,待會兒賞蘇小美,蘇姑娘一百朵金花。」
此言一出,言笑笑、言默默笑容瞬間拉了下來,頗有惱怒之色。
「王胖子,你什麼意思,現在是賞笑笑姑娘、默默姑娘。」
「小爺辦事有你插嘴的餘地嗎?哪邊涼快,哪邊閃去。」
兩人隔著一大群人對罵時,秋香抱著六朵金花,在崩牙七的護送下,悄悄地交給負責今晚大比的管事:
「桃花庵主給笑笑姑娘、默默姑娘添給彩。」
後撤到杭州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六如居花錢如流水,胡丁給的贓物有大半送進珍芳齋套現,被珍芳齋狠狠敲了一筆。
雖然用錢緊,為了應景,唐寅仍然換了十朵金花給秋香過過癮,秋香迷上洛神舞,拿金花打賞便是,非要提到唐寅的名字。
以唐寅在江寧的地位,送出四朵金花,簡直是貽笑大方,但桃花庵主四個字卻是不同凡響,管事喜出望外地接下,看著秋香回到唐寅身邊站定,袁絨蓉也隨侍在側,確定是唐寅的意思,扯著喉嚨大喊:「桃花庵主,唐伯虎,龐公子賞笑笑姑娘、默默姑娘金花六朵。」
大比規定賞五十朵金花以上才得以傳唱,唐寅四朵就得到管事的禮遇。
唐寅汗顏,偷偷在秋香頭上敲了一下,抱拳過額,迴避周圍的目光。
「笑笑。」
言笑笑先開口。
「默默。」
言默默跟上。
「謝桃花庵主的賞。」
兩人居高臨下,看準唐寅所在,眼泛春情,像是得了天大的鼓勵,齊聲說。
賞都賞了,唐寅只得回禮說道:「區區一點心意,盼兩位姑娘不要嫌棄。」
秋香痛歸痛,心裡可得意著呢,自家少爺魅力無邊,不是用金錢能衡量,富賈天下也沒有主子的面子大。
趙延年羨慕到不知該說什麼了,王賢則是想,唐寅一出手,便知有沒有,境界層次差得十萬八千里,唐寅追女人不是用錢砸的,權勢之外,名氣是女人招架不住的迷魂香。
「珍芳齋,洪大官人各賞兩位姑娘兩百朵金花,請笑笑姑娘、默默姑娘笑納。」
好不容易與唐寅搭上線,兩姐妹正要藉群眾壓力,邀請唐寅到醉香院一敘,洪廷甫那邊先有了動作。
洪廷甫在江寧富商中,家底並非最雄厚,卻是公認的最難惹,背景複雜不說,做人錙珠必較,去年大比從中作梗壞了袁絨蓉的名次,拂了他的面子,一年的辛勞恐付之一炬。
他擺明是沖著收了袁絨蓉為奴的唐寅而來。
初露頭角,有了一個好開頭,言笑笑、言默默不想前功盡棄,趕緊舍了唐寅,向洪廷甫示好。
「謝洪大官人賞。」
金人又犯境,國難又至,江寧府文武官員避嫌,不會在花魁大比露臉,可想而知今年花魁的總花數會下降不少,這四百朵金花說不定便是影響結果的關鍵,言家姐妹讓丫鬟端來酒,兩人舉杯遙敬洪廷甫。
洪廷甫春風得意,暗付:「臭窮酸,真以為有點虛名就能跟我斗?殺不了你,我要噁心死你。」
殊不知唐寅壓根沒當一回事,光是忙著應付衝破人群,硬擠到自己身邊的趙延年、王賢,就夠他頭大。
「那個龐修群倒了八輩子的楣,被人踹下水,又犯在費統領手上,又不看看費統領是誰,杭州府出了名的猛士,百首軍功不是拿假的,三兩下就打得唐修群哭爹喊娘。」
趙延年的姨媽是翁彥國的夫人,杭州府調兵進江寧城,趙延年早收到通知,要他別再外逗留太久,別得罪杭州府的人馬。
「趁他病要他命,龐修群一定會去醫館求治,我家的護衛跟了上去,逮著機會就再給他幾腳,幫袁姑娘出口氣。」
王賢愛打落水狗。
屋漏偏逢連夜雨,事情雖是因唐寅而起,後來的發展卻遠超乎唐寅的預料,只能說龐修群氣運不佳,劫數難逃。
默念一句阿彌陀佛,唐寅很快將龐修群拋到九霄雲外。
大比繼續,言家姐妹之後的參賽者,看似花招百出,其實不脫弄琴、舞蹈、歌藝,經歷過強烈的視覺衝擊后,這些表演顯得索然無味。
有趙延年、王賢這兩個火山孝子提供金花,秋香興緻高昂和又是鼓掌,又是喊好,卻是不敢再用唐寅的名號打賞,秋香覺得唐寅被洪廷甫拿錢羞辱了,在心裡咒罵這個殺千刀,為富不仁的壞蛋。
喧囂中,唯有唐寅一人分心東張西望,
在摩肩接踵,往花台集中的人潮里,有幾個身影逆著人流往外走。
高頭大馬的漢子,一前一後護著一名頭戴黑色紗罩的女子前進,女子宛如驚弓之鳥,頭壓低,縮著身子,步履不停,在大漢硬擠出的空間里快步行走。
熟悉的紗罩,似曾相識的身形,唐寅被好奇心牽引,眼睛飄到女子那頭。
帶頭的大漢身經百戰,感覺到有人在窺探,頭朝唐寅所在看了過來,受大漢影響,女子移動了視線,臉一抬與唐寅對上。
「蘇小美都還沒登台,李鶯要去哪?那兩個人並不一般,不是練家子就是慣於打殺的軍士,李鶯怎麼會跟這種人混在一起?」
認出李鶯,唐寅立刻挪回目光,他可不想再牽扯進私人恩怨。
封閉城門,不讓蕭千敬涉入,允許杭州府的士兵跨府行事,這時李鶯急著逃離夫子廟,身邊還有高手相助。
分散的拼圖碎片一湊齊便知,這之所以變得不太平的一晚,全是因為李鶯所致。
毀了容的前花魁身上一定有個秘密,需要動用軍士圍捕。
三個人對全城的精兵,李鶯難逃生天。
「認識的人?」
唐寅在腦子下定論,帶頭大漢問李鶯。
李鶯搖頭,在瑰紅樓花園的匆匆一面,她為了蘇小美求過唐寅一回,雖沒有如願,言語間有些交鋒,但唐寅見過她臉上丑疤時,平淡正常的鎮定,在她心中留下不錯的觀感。
大漢見多識廣,看李鶯臉色有異就曉得她撒謊,若不是兵臨城下,得快點將李鶯弄出城,大漢會殺了唐寅滅口。
「姑娘不用擔心,我們來的人也不少,相爺吩咐一定要平安送姑娘到汴京,等過了黃河,我就不信他們敢在北邊行兇。」
一方要殺,一方要救。
李鶯從懷中掏出一枚令牌交給大漢。
「見令如見康王,拿著它,我們才能出江寧城。」
得知李鶯的處境,江敏兒將康亡送她的令牌,交給李鶯使用,算全了一段姐妹情分。
「太好了,天助姑娘,註定相爺和姑娘要父女團聚。」
大漢接過,有了令牌,任務便多上幾分成功的可能。
出夫子廟,帶頭大漢引領李鶯進入烏衣巷,這裡是江寧官家大戶的聚集地,軍士不會輕易進入搜捕,在一間五進大宅里,八名體型穿著和李鶯相同的女子,帶上紗罩,每一刻鐘走出一位,分散在夫子廟兩岸,用以欺敵。
等誘餌灑出,李鶯躲進按察使的華貴馬車暗層里,由按察使親送,堂堂正正地闖關。
數十名的黑衣人躲在黑處護送。
出發前,他們皆簽妥生死狀,領了安家費,以死護衛李鶯。
馬車踏出烏衣巷,李鶯的心跳動不停。
父親與母親有過一段露水姻緣,母親不是清倌人,珠胎暗結時,縱然算過日子,她應該是父親的孩子無誤,但母親不敢去認,等她六歲后,腰后一塊與父親如出一轍的月形胎記,相似的五官,母親才告訴她,父親是朝中的大官。
母親帶著李鶯認祖歸宗過,被人轟到大街上,李鶯從此斷了念想與母親相依為命。
當父親的人找到瑰紅樓時,父親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人的宰輔,李綱之名天下無人不知,匡正朝綱,力抗金兵的第一人。
為了保全官聲,李綱要幫李鶯贖身,答應給李鶯一大筆錢,做為交換,李鶯從此隱姓埋名,到一個誰也認不出她的地方活著,直到老死。
日思夜想的父愛,來得如此短暫和殘忍,李鶯性子剛烈,一怒之下,用簪子划花了臉,拿出所有的積蓄贖身,當作報了父恩。
可以不靠青樓謀生,但休想要她見不得人似地東躲XC她清白坦蕩,天地同鑒、日月可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