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不舍.

  晨光熹微之時,像被水中撈出來的沈蓁蓁終於得了空,安靜地閉上被晃得不能更花的一雙眼。


  蕭衍收斂了渾身那股子冒冒失失的狠勁兒,眼角眉梢尚帶著往事餘韻,神清氣爽地出門,吩咐下人備熱水。


  錦雲趕來伺候沈蓁蓁,聽到話後擔憂道:“世子,我們娘子的熱還沒退麽?”


  蕭衍不動聲色道:“恐得歇個幾日。”


  他咳一聲,繼續吩咐:“將被褥換成新的。”


  滿室一片狼藉。


  室內,沈蓁蓁昏睡在坐榻上,側著的細肩露出一小點,玉肌上頭布了密密麻麻的痕。


  錦雲和蕭衍處的宮女們紅著臉垂頭,默不作聲地替二人換了被褥,收拾地上的碎片與水跡。


  出了屋後,錦雲腿腳一軟,撐著牆壁才站穩。既驚訝於自家娘子都病著,這蕭世子還這等折騰人,又歡喜於,兩人之間終究前進了一步。


  另兩個宮女在宮中伺候多年,本是見過世麵的,一個依舊嘀咕道:“世子怎麽這麽凶,連床帳也扯斷了,床也給弄塌了。”


  另一個道:“沈娘子下手也狠,你沒看,蕭世子的臉上多大一個巴掌印啊,胳膊也被她撓出一道口子,好長一條,不定有多疼。”


  “你懂什麽?那種時候,哪會知疼?往前我就聽聞過有些人有怪癖,越是被打得狠,他越是歡喜,保不準世子就恨不得沈娘子多撓上幾道。”


  這宮女後半句堪堪一語中的。


  沈蓁蓁察覺到他胳膊上的血,提醒他時,興頭上的蕭衍回了她什麽?

  回她:“再砍我幾刀也不礙事,死在你這,也不會死在這點小傷上。蓁蓁,抬一抬……”


  沈蓁蓁數度瀕臨崩潰邊緣時都在想,要死,恐怕也不是蕭衍死,該是她死。


  **

  沈蓁蓁睡著期間,蕭衍吩咐人好好照料,離了西宮,如常去玉華宮上值。


  甫一出西宮,便在門口遇到一身常服的鄭朗。


  蕭衍半眯了下眸子,開門見山道:“鄭小將軍這麽早,來找蓁蓁麽?不巧,她還睡著。”


  此話暗示意味滿滿,鄭朗就是不想往那處想,當下也不得不多想了。


  他打量蕭衍周身,突見蕭衍白淨的脖子上一道似是指甲抓痕,不由眼光凜了下。


  他這點反應落在蕭衍眼中,便等同於不打自招。


  蕭衍本身就有的猜測,此刻愈加強烈。他若無其事地扯了扯衣領,佯裝去遮那沈蓁蓁撓出的印子,實際上不過是欲蓋彌彰。


  這樣做作的小動作鄭朗不會看不出來,他麵不改色道:“蕭世子誤會,我今日休沐,來西宮是來見家母的。”


  “哦,倒是我想岔了。”蕭衍拿手中書拍了拍額頭,“是得多安慰安慰令堂。”


  這是暗諷他長姐鄭婕妤鄭秀被貶,殃及母家無光之事。


  蕭、鄭二家明麵上分明井水不犯河水,蕭衍的話卻是刺耳十足,除了因他長姐朝沈蓁蓁下藥一事,鄭朗猜不出別的緣由。


  他還是那麽護著她,跟她是他的附屬物一樣。


  一見麵,三句話,心中無故添堵了兩回,鄭朗不欲多話,朝蕭衍拱手相辭。


  蕭衍卻突然道:“鄭小將軍,可有興趣參與明年初的常科考試?”


  大魏目前的科舉考試分為兩種:每年舉行的“常科”、皇帝臨時設置的“製科”。文帝久不行製科,科考便主要是靠常科選拔人才。


  鄭朗腳步一頓,聽蕭衍又道:“如果有打算,合該提前行卷。”


  按當下大魏的科考風氣,士子在應試前,流行把自己的作品呈送社會名流,由名流能主考推薦,這個行為叫作“行卷”。


  主考,主要由吏部負責協調朝中有才學之人擔任。而蕭衍此人,在沒任職吏部當下的司封郎中職務之前,首先是大魏出了名的名士。


  也就是,無論從推薦人員,還是在考察人員方麵,他有極大的權利,可以幹涉到接下來參與科考人士的名單。


  同時,蕭衍暗示的也很明顯:他可以推薦他。


  與這樣的聰慧之人交談,鄭朗心中不由一陣窒息。


  他此次回長安,是有參加來年科考的打算。鄭家雖是山東士族背景,但鄭氏人文官不濟,當下朝中為官者多為武將,他也確實需要找社會名士做行卷。


  他父親行事囂張,曾在往前毆打過六皇子的門客,這事朝中無人不知。好巧不巧,六皇子李蒔如今便實管吏部考功司。


  朝中為官者,個個皆是人精,人人心中都有一本賬在,若說於已有利之事可做可不做,那麽,於己有害之事,便是絕對不好做的。


  知曉鄭家與六皇子有這麽一檔子事在,他去尋人行卷時,對方見他是鄭氏郎君,對他的支持就有所保留。而這些人,在知道他得文帝寵愛的長姐被將位份之後,對他更是避之不及。


  行卷之上,他實有頭疼。


  而偏是沒甚交情的蕭衍給他機會。


  鄭朗靜靜看著蕭衍,問道:“蕭世子為何幫我?”


  蕭衍收斂起那本也不多的狂妄之色,回到一本正經的模樣,溫聲:“論道經緯,是為濟世安邦,使得民眾冤屈可申、天下康泰可繼、貧者有其穀,寒者有其衣。——這不是鄭四郎曾說過的話麽?”


  鄭朗不由怔住。


  三年之前,彼時剛進國子學時,先生問他們“為何讀書求學”,他便是這般答的。


  他那時回得一本正經,滿腔熱血激蕩,答完後,看到的,卻是大多數同學們一副古怪神色,其中疑惑不言而喻。


  那意思,大概是在說他冠冕堂皇。


  竟沒料到,還有人當他說的真話,並且一字不漏地記了下。


  鄭朗麵色有些泛紅,望著透過樹枝間落在蕭衍肩頭的斑駁光影,些許自嘲道:“彼時書生意氣,年少輕狂的話罷了,難為蕭世子記得。”


  “哦?”蕭衍抬眉,“是麽?”


  鄭朗旦笑未語。


  蕭衍也凝著他不語。


  鄭四郎雖膚色不再白皙細膩,周身多了幾分沙場練出的曠達之姿,褪去武袍著上長衫時,依舊明眸溫潤,不失幾分少年之感。


  二人對視須臾,極有默契地互相拱了個手,同時轉身,左右各自行去。


  **

  行至玉華宮,一進吏部辦公的屋內,蕭衍便見到謝三郎背對著門,脊背挺得筆直,一本正色地朝2李蒔說著話。


  一走近,就聽到他緩緩道:“……下官以為,八月課考百官,九月出結果時,倒不妨直接從六學之中行一場‘半製科’,糊其名,文策高者,由吏部甄選給聖上,由其定奪官身。”


  “糊名?”李蒔驚了下。


  “正是。”謝三郎答得從容不迫:“當下風氣,士子應試前,常備著自己的作品,呈送給社會名士,以做行卷。然而,當今社會名流,誰人不是在朝為官者?”


  李蒔看一眼進門的蕭衍,本想說他就不是,但一看他一身官服,不得不同意謝三郎的說法。


  聽謝三郎又道:“加之考官在評卷時,往往還會考察考生的名聲,而這名聲,多是與為官的名流相關。長此以往,士子與考官之間,就有利益瓜葛。”


  “說的不錯。”蕭衍接話道,又問:“但既然都是糊名,為何還在意這參加考試的士子來源何處?名流舉薦的,就不能一起比上一比麽?”


  此話一出,謝穆不由微怔。


  思忖片刻後,她道:“蕭世子所言高見,是下官狹隘了。英雄不問出處,隻言能力高低。”


  “高見談不上。”蕭衍懶懶地坐回自己的凳子上,閑閑地翻著書道:“我也是有幾個要推薦的名額罷了。剛應下而已,如今我人就在吏部任職,轉頭就給人說推薦無用,我豈不是很沒麵子?”


  他話說的半真半假,倒是讓人瞧不出是何等目的,吏部幾個豎著耳朵聽的人皺了皺眉,各自繼續忙著自己的事。


  李蒔看一眼一副玩世不恭模樣的蕭衍,聽出他話中意思,便也順著謝穆的話,又肯定了幾句謝穆的主意,“且先就按你的意思辦。”


  蕭衍看他二人一眼,三人心照不宣。


  這是在提前為來年的科考改革做個演練,若這所謂的“半製科”的路子走的好,來年的科考便可也試著推行糊名製,給所有參加科考的士子提供一個相對公平的競爭環境。


  蕭衍看著謝穆若有所思,半晌後踱步過去,懶懶道:“八月課考,謝員外朗豈不是要回長安準備了?”


  謝穆意外抬眸看他一眼,不明白他此言目的,但照實答他:“正是,待太後壽辰過後,下官便會動身回長安。”


  “哦。”蕭衍摸了下下巴。


  不再繼續在她跟前晃悠,倒是個好消息。


  瞥見蕭衍眼中的一抹得意色,謝穆不知為何,突地想及昨夜她去探望沈蓁蓁未成功的事,欲言又止地看蕭衍。


  她此番回長安,還有個原因,乃是謝邁已經康複,正在來長安的途中,她回了長安城後,就要與他切換回本身身份,她自然不好同謝邁同時留在長安城留人把柄。


  如此,她與沈蓁蓁能相聚的日子,算起來,就當真餘數不多了。


  思此,謝穆細眉一蹙,眼中頗有些失落。


  這模樣落在蕭衍眼中,蕭衍方才落下去的心猛地又浮躁起來。


  他就知道,一要回長安,這人定然會舍不得那位小娘子。那位小娘子,想也不用想,更是舍不得這個三郎。


  蕭衍抬眉,帶著明晃晃的暗示目的,輕聲朝謝穆道:“蓁蓁還病著,謝三郎若要探望,下值後可去我處。”


  他話落,本想從謝三郎麵上看見與鄭朗臉上那般神色,卻不料,見得謝三郎一喜,朝他謝道:“多謝蕭世子。”


  蕭衍帶著一絲古怪又狐疑的情緒回了坐。


  **

  一個閑職在身,近來除了要著手封幾個王,事兒又由手下操作著,他實在無事可做。


  昨夜亢奮地折騰了一整宿,這時暖陽照進門檻,晃得眼睛也睜不開,蕭衍索性將書往麵上一擋,頭往後靠在椅背上,抬腳置於桌案上,無所顧忌地睡起覺來。


  接管二皇子李耽手中漏下的戶部的五皇子李政進門,見到的,就是一個身穿官袍,公然瀆職,在職位上睡覺的人。


  李政一見此景,當即在蕭衍的桌麵上拍了一掌,大喝道:“誰給你吃的熊心豹子膽,膽敢上值時辰睡覺!要睡,滾回住處去睡個夠。


  李蒔見他出現,連忙起身相迎道:“五哥親自前來吏部,可是有事?”


  李政見自個一掌都沒將睡著的這位拍起來,李蒔更是沒給人絲毫提醒,便就手指指著蕭衍,責問李蒔:“你就是這麽管人的?”


  李蒔欲言又止片刻,上前一步,想附耳提醒李政這人是誰,李政卻因他這個突然親密了些的動作不適地後退一步。


  甚至道:“吏部風氣崩壞,難怪選出些歪瓜裂棗占著位置。這是我查的戶部名單,一半以上都在貪汙受賄,中飽私囊。”


  “噗——”


  李政的話甫一落,他拍過桌子的那方,就傳來及其輕蔑的一笑,“合著,你這意思,吏部管人升遷不說,還得時刻盯著人私底下的作風問題啊?那要大理寺、禦史台、刑部作甚?”


  這聲音……


  李政扭頭看,隨著臉上的書冊下移,眉目俊逸、眼神凜冽的郎君漸漸露出麵容來。


  李政這位郎君個性張揚肆意,說好聽些是待人接物直白寒峭,說穿了,就是沒心沒肺,腦子簡單。


  針對這樣的人,你隻要比他囂張、比他強勢,就能達到以強製強的目的。


  加之蕭衍這人確實是不太容易將誰看在眼裏,李政見到他時,方才還十分囂張的氣勢霎時收斂大半,反倒先行親切招呼他:“原是蕭表哥啊。”


  蕭衍挑眉,“五殿下前來視察吏部的麽?”


  這話讓人如何接?他又不管吏部,何談視察?

  李政幹巴巴地換了口風:“我是來請吏部派些人給戶部用的。”


  蕭衍彎了彎唇,“可吏部派的隻有歪瓜裂棗啊,你如何用?”


  拿他說過的話堵他的嘴,李政訕訕笑了兩下,沒再作聲。


  五皇子李政之所以敢在吏部如此囂張,也就是仗勢自己在朝中有權,而這個新接吏部考功司的六弟李蒔手中權勢薄弱,他沒放在眼裏。


  李政剛接管戶部罷了,他就將二皇子原先用慣的人換下,其培養自己親信的心思不言而喻。


  蕭衍再看他一眼,正色一問:“你要哪些職務的人?”


  李政便將自己的需求一一道出。


  說著話,蕭衍自然而然地將李政帶去了吏部司那裏,由負責此事的吏部郎中接下他的需求。


  **

  山中氣候多變,待下值時,天地間已飄起了蒙蒙細雨。


  拒了內侍要給他傳步輦的美意,心情甚佳且急切的蕭世子決定冒雨禦馬,疾馳回西宮。


  去玉華宮後方院旁的馬廄牽馬,到馬廄旁,甫一抬眸隨意一瞥,便見一抹有些眼熟的身影翻過了牆頭,蕭衍腦中一動,借著迷蒙的雨霧悄悄跟了上去。


  —


  多謝:娟娟妮、呆呆雨、微微啊vivi、4****07、藍雪8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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