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兩清
看著身前郎君寬闊的後背,在蕭衍一聲“趕緊”的催促中,沈蓁蓁慢吞吞地攀了上去。
一雙帶著濕意的胳膊摟住脖頸,重量甫一壓上背來,隔著他本就濕透的薄衫,蕭衍就覺出了非同尋常的綿軟。幾乎是立刻,這位過目不忘的郎君腦中就勾勒出方才見到的、杏色衣衫下的輪廓,他眸色一暗,頓時覺得口有些幹。
他不得不承認,比之幾年前,這小姑娘身上長了的,當真不止是重量。
就有幾兩肉,明顯長得過分了些。
他不動聲色地摟住她的腿彎,緩緩起身。
跟他不耐煩的語氣不同,蕭衍的腳步平穩而緩慢,耐心十足。即使林邊根本稱不上是路的路,他照舊行得四平八穩。
夾雨微風拂過袍袖,他如玉樹臨風,即使發稍與衣衫被雨澆濕,蕭世子俊美的容顏也沒有因此損半分顏色,反而因微雨沾膚,增了種很是勾人的禁欲美感。
沈蓁蓁伏在他背上,兩條小腿隨著他的走動輕輕搖晃,他身上熟悉又增加了成年男子味道的冷香強勢地往她鼻子裏鑽,沈蓁蓁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連呼吸都刻意放緩了些。
她將臉蛋側靠在郎君肩頭,眼睛看著露過的風景。
二人一路沉默。
行至湍急的玉華河中時,看著滾滾水流,沈蓁蓁無比緊張,一下就將臉換了個方向,死死地埋到蕭衍的脖頸間,與此同時,雙腿無甚意識地緊緊將蕭衍夾住,恨不得通身每一寸都貼在郎君身上,以此來獲得安全感。
蕭衍本就忍了半晌,陡然被沈蓁蓁這麽一弄,那口中熱息還鋪天蓋地往脖頸竄,他的脊背頓時一僵。
水聲縈繞間,蕭衍的嘴角勾出一抹自嘲的弧度。
軟玉溫香如此纏來,他是知道了,何為自作自受。
他到底是男人。
蕭衍啞著嗓子道:“沈蓁蓁,別摟這般緊。”
但當下緊張到渾身汗毛都要豎起的小娘子,怎可能聽得進他的話?
沈蓁蓁軟綿綿的聲音從他後頸處悶悶傳來:“你倒是別停下步子,快走啊。你不知道當下處境很危險麽?”
蕭衍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她還教訓上他來了。
他隻能忍著異樣,繼續向前,口中一個沒忍住,威脅了一句:“再不鬆,我就給你扔河裏去。”
可他的威脅不僅沒起作用,反倒引得怕死的沈蓁蓁將小手再摟緊他脖頸幾分,身子往上一拱,唇往他耳邊湊,溫言軟語投進他的耳窩,哀哀請求:“過會就鬆,青辰哥哥,你能不能再快些?”
蕭衍:“……”
簡直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清涼的河水也沒衝刷掉他往上竄起的燥意。
蕭世子高凸的喉結滑了滑,冷聲:“給我閉嘴!”
河水急急,他的腳步更急,落荒而逃般地登上了岸,正準備放為非作歹而不自知的沈蓁蓁下來,就覺出後脖頸處有溫熱的潮意傳來。
蕭衍一頓,再奇怪的心思也熄了火,側臉看向身後,問道:“你哭什麽?”
話一出口,他就為自己的急切生出了悔意。
沈蓁蓁這樣心眼跟馬蜂窩一樣多的小娘子,豈會無緣無故就落淚?怕不是又想到了什麽點子,要借此讓他應下來罷。
沈蓁蓁這回倒真不是耍心機。
當她的臉埋在蕭衍背上時,想起了一件難以忘記的舊事——
永德二年,她父親和祖父去世的第二年夏,十一歲的她、十歲的沈嫿跟著他們家最大的郎君沈霽,以及沈霽的好友蕭衍,一同去清湖北邊的碧溪潭消暑。那碧溪潭東側,半裏路外,長有一棵琵琶果樹,四人合計後,決定先去摘了果子,再去潭裏吃。
夏日水漲,碧溪潭與琵琶果樹之間的碧溪漲了半河水,蕭衍在前帶路,沈霽牽著沈嫿,沈嫿牽著她,四人依次渡河。
本不算多麽深的水,卻在淌水過河走到中央時,突現一條青幽幽的水蛇,沈嫿被嚇到當即尖叫出聲,因而沈霽轉身來一把抱起了受驚嚇的沈嫿,加以安慰,並抱著她繼續往前走。
沈蓁蓁的手就被放開了。
人就是這樣,一群人一起麵對同一個困難時,那困難或許就算不得什麽困難,但當自己單打獨鬥時,情況就變得嚴重多了。
沒人牽住,十一歲的小娘子站在不斷流淌的河水中央,一時無措,滿眼都是急急流淌的河水。
而看著、看著,卻發現那水似乎靜了下來,反而是自己在不斷往一個方向快速地飄。
那頭暈目眩之感,那孤獨無助之感,就如不住嘩嘩的水撲麵而來,漸成深不可測的漩渦,要將她溺在裏頭一般,沈蓁蓁身子不受控地往一個方向倒。
在她即將倒進河中時,蕭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問她:“磨蹭什麽?還不快走。”
時至今日,沈蓁蓁依舊記得那個快被溺斃的瞬間,蕭衍逆光而來,抓住她,將她從眼前漩渦中拉出來,牽她過河,帶給她的那份安全感。
就如方才,在渾黃激流中,她趴在他令人心安的後背上時,體會到的一般。
她承認,她沒了父親,沒有同胞兄長,她很貪戀有強大的郎君保護她的這種感覺。
這種感覺,無關情愛。
但蕭衍終究成了她無法依靠的那一個人。
如若有人曾給過你一份希望,又收了回去,這其實,比從未給過,更使人受傷。
沈蓁蓁這位敏感的小娘子,心眼小,又心思沉,傷過她一回的人,再要得她敞開心扉接納,那是不能夠了。
沈蓁蓁想,正如蕭衍說的“一筆勾銷”,今日事畢,她與蕭衍就徹底互不相欠了,她自是沒必要告訴他,她哭的,是得而複失的希望;哭的,是她與他之間本有的童時友誼,因他的一封情書攪弄得徹底沒了;哭的,是她沈氏女的前途茫茫。
但前方再難的路,她也得咬牙堅持走下去啊。
沈蓁蓁低低吸了下鼻子,側臉看已走過的、她再不會去冒險走的河和路,收了淚,隻淡淡回蕭衍:“今日是我阿耶的忌日。“
蕭衍怔了下,這才明白,日日穿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今日為何穿了個素淨的杏色衣裳。
他微一頷首,“哦”了聲,再沒別的話。
又走了一小段路,終於雨霽天晴,沈蓁蓁很自覺地從蕭世子背上下了來,朝他禮貌地道了謝。
語氣之客氣,態度之疏離,不禁讓她眼前的郎君悵然若失。
蕭衍皺了下眉,臉色變淡,心中起疑:沈蓁蓁為何突然變如此。
他尚未想通,前方就駛來一隊人馬,朝他們的方向高聲呼喚:“蕭世子,蕭世子!”
蕭衍站定,手去摸他腰間的玉玨,抓了個空後,改為負手在背,微微眯起眸,看那幾人急急翻身下馬,朝他規矩行禮。
他語氣懶懶地問:“何事?”
來人道:“聖上召您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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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沈蓁蓁放在西宮門口,蕭衍繼續駕馬去了東宮。
太子仍舊沒轉醒。
蕭衍抿著唇去看望了一眼,而後走到隔壁屋中的文帝處,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擔憂問:“餘統領可是已抓到刺殺大表兄的刺客了?”
文帝搖頭道:“逃了。”
他看了看蕭衍濕透後半幹的衣裳,和微亂的發絲,聲音沒甚起伏地道:“聽聞你去教人騎馬了?”
蕭衍目光一緊,點了點頭。
他特意帶著沈蓁蓁,就等著文帝這句試探他的話,沒回西宮換衣,而是直接穿著這套體現他狼狽的衣裳來,也不是無的放矢。
蕭衍語氣很煩躁地道:“也沒教成,那馬跑了。”
文帝本是在飲茶,聞言不覺眉間一緊,觸不及防地抬眼看他,似聽到了什麽稀奇事。
蕭衍臉色很差,憤憤道:“短短幾日,我的白鶴就發了兩回瘋。上一回闖進東林差些冒犯到張貴妃跟三表兄,今日竟是直接將我給甩了下地,真是長本事了!有本事跑了就再不要回來,死在外頭得了!”
話畢,似察覺自己話中不妥,蕭衍又站起身,彎腰朝他舅舅拱手,“恕臣失禮。”
看得出來,蕭衍這樣失了分寸的情緒外露,很是讓多疑的文帝受用,讓他心中的警惕再消了些。
他似被蕭衍的話逗樂,擺了擺手示意蕭衍坐回去,道:“一個馬能長什麽本事?它不是很溫順的麽,還是你阿娘特意為你挑來的。”
蕭衍沒吭聲。
文帝默不作聲地打量他,見蕭衍緊緊抿著薄唇,黑著臉,目光看似盯著虛空,雙手卻是攥成了拳頭,手臂上青筋都暴了起來。
文帝的臉色跟著沉下。
是了。
如此溫順的馬,無緣無故“發瘋”兩回,任誰也不信有如此巧合之事。
蕭衍做足了“有苦難言”的姿態,失了興致的不悅神色,看得文帝身旁伺候的內侍都忍不住開了口:“陛下,可要傳禦馬司的人來問話?”
文帝目光落在蕭衍那沉鬱的眉眼上,微忖片刻,厲眸沾染上幾分他慣有的運籌帷幄,慢聲道:“衍兒,此事,你親自去查。”
“舅舅……”蕭衍欲言又止。
這意思是,他憑什麽身份去查?
文帝輕飄飄道:“給你個騎曹參軍事罷。”
走出東宮,蕭衍負手回望東宮的門簷,極盡諷刺地扯了扯嘴角。
騎曹參軍事,簡稱騎曹參軍,掌諸外府的雜畜簿帳、牧養之事,正八品下。
蕭衍走後,內侍給文帝斟茶,道:“陛下,您給蕭世子如此末微官職,他會不會心有怨懟啊。”畢竟是要襲從一品的一等爵位的世子,竟是被任了個芝麻小官。
文帝哂笑著搖了搖頭,“這點憋屈都受不了,他就不算嘉城的兒子了。”
他的長姐是何等堅毅之人,他不是不清楚。
稍頓,文帝又問:“對了,他去教的誰騎馬?”
內侍道:“原工部尚書沈尚書家的大娘子。”
文帝的目光,就像是穿過幾年的悠悠時光,看到了一個脊梁骨挺得筆直,作圖時眼神專注、神色嚴謹,腰間時常別著一把魯班尺的俊朗郎君形象。
想及這離宮的幾處宮殿、道路皆是沈時華在生時來帶頭修建、修葺的,不止宮殿華美精致,就連室外道路的精巧設計,也是真正達到了“晴時有蔭避,雨天不濕鞋”的境界,文帝很是可惜地歎出一口氣,朝內侍道:“隨朕去玉華宮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