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酸澀

  “你要什麽?”


  幾乎是蕭衍話一落地,撐在他臉上方的沈蓁蓁就笑眯眯地接話道:“一,一些錢財。”


  “噗——”


  蕭衍一個沒憋住,撲哧一聲笑出聲,又因人此刻半躺著,口水不期然在喉中一卡,頓時連連咳嗽起來。


  “咳咳咳……沈蓁蓁……咳咳咳……”


  他是想過沈蓁蓁這樣現實的女子,提的條件或許會跟金銀珠寶沾邊,但如此直接毫不委婉,堂而皇之宣之於口的豪邁作風,真是讓他始料未及。


  沈蓁蓁:“……”


  竟然反應這般大。


  她怒聲:“你故意的是麽?嘲笑我。”


  蕭衍坐起身,躬著腰又咳了幾聲,斷斷續續道:“沒、沒……咳咳……我隻是、隻是當真對你的坦誠刮目相看。”


  沈蓁蓁看著他不語。


  若是她幫了別的郎君,人家提謝禮時,她大概還會扭捏作態,但蕭衍不同,她沈家什麽樣,他是看得再清楚不過,她是缺這些黃白之物,她沒必要在他跟前裝得高潔大方。


  蕭衍邊咳邊笑,半晌停下後,上下打量她。


  四目相對,沈蓁蓁被蕭衍這幅經過一番咳嗽和大笑後,滿眼水光,麵頰飛紅的模樣驚豔了瞬,畢竟平素他再戲弄她,也照舊端著一股骨子裏的驕矜勁兒,麵上沒有當下這樣鮮活逼人。沒想到蕭衍放肆大笑是這等模樣,稱得上星目含波,風流倜儻。


  蕭衍徐徐挑起嘴角,興味十足地又問道:“那,第二個呢?”


  沈蓁蓁嗓子吞咽一下,微微紅了耳尖,道:“青辰哥哥,你帶我去拜訪下江南山人罷。”


  郎君微驚,嘴角的笑意漸漸散了些,薄唇輕啟,有些沒頭沒尾地問:“誰告訴你的?”


  沈蓁蓁卻是一下就聽明白了他的問題,她心頭更喜,蕭衍的反應,無疑表明,李蒔的話沒錯,他當真認識那位江南山人。


  她按耐住心底翻滾的激動,柔聲回:“六皇子說你認識他。”


  蕭衍看著她泛紅的耳尖,眸色微變,淡聲問:“你要見他做甚?”


  幾乎是沒有過腦子,沈蓁蓁就搬出了在旁人跟前扯謊的那套:“我仰慕他的才情……”


  在蕭衍越來越冷的眼神裏,沈蓁蓁言簡意賅地改了口:“聽說他會〈相和歌〉,我想請他教我作。”


  “你怎知他會〈相和歌〉?”蕭衍問:“還有,你學來做甚?”


  沈蓁蓁選擇誠實作答:“聽說下個月要在離宮此處舉辦太後的壽宴,我也想給太後祝壽,打算選一首令她稱心如意的歌曲。我跟誠玉公主交談時,被六皇子聽到了,他說你認識的人會〈相和歌〉,一問才知是江南山人。”


  沈蓁蓁不是無的放矢的人,在李蒔跟前說這些恐怕全是故意的。


  蕭衍心中冷哼一聲,繼續問:“你好端端的,給我外祖母祝壽做甚?”


  自然是有利可圖啊!


  難得與皇家人近距離相處一場,她也想借此機會奪得那位老人家的關注,畢竟她如今的目標高了,文帝膝下多個皇子未婚,無論目標要嫁給哪位,能得皇室內德高望重的太後支持,實屬一大助力。退一萬步,即使不得太後刮目相看,在宴會上憑借有心意的賀禮吸引在場郎君們的目光,也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絕佳機會。


  她總得給人展示出,她除了皮相之外的內在本事罷。


  ——心中如是想,沈蓁蓁口中卻道:“誠玉公主屈尊降貴讓我幫她,我也不好推諉嘛。”


  蕭衍冷嗤了聲,“她讓你幫忙?你熟悉雅古?還是會大阮、琴、箏、鼓,或者別的什麽?”


  “我會彈箜篌(音空侯)!”沈蓁蓁不服氣道,繼而正色補充:“再說了,這次我的主要任務是居中協調,讓樂者、舞者們互相配合就是了。隻要曲子新穎,舞蹈獨特,兩廂助力就會事半功倍。誠玉公主有人可用,可臉皮子薄,所以需要我幫忙去做這些。”


  蕭衍一針見血地問:“誰替你想出的點子?”


  沈蓁蓁頓了下,撩了撩耳邊細發,神色向往地道:“我在蔣州時曾參加過一場壽宴,當真記憶深刻。那位賀壽之人排練了一場歌舞,型式很是獨特,曲子庸而不俗,還使得每個參宴的人皆參與了其中,最終此禮很是得喜愛熱鬧的壽星喜愛。受此啟發,我就想著……”


  蕭衍替沈蓁蓁說完後續的話,“你就想著,也投我外祖母所好。因她原先曾配合我外祖父,一改鮮卑人的習慣,尊周禮,興漢製,對宮廷音樂實施改革,命令樂署和有關大臣遍訪民間,尋求熟悉雅樂的人士,搜集新舊樂章,除低俗不典之曲,增鍾石鏗鏘之韻。“


  “最終,經過數年的考查,她安排的人依據六經,又參照諸國史,製成聲律,完備了〈相和歌〉,在當時一時被奉為神作。但經年曆久,時至今日,人們已經漸漸忘卻了她的這樁功勞。”


  他道明她的目的:“而你,想借她壽宴時,重現她年輕時的輝煌,使世人再度敬仰她。”


  他竟然全猜到了,沈蓁蓁不由呼吸一滯。


  她旋即笑盈盈地誇道:“青辰哥哥真不愧有長安第一才子之稱,當真火眼金睛,聰慧過人。”


  可她誇人的話出口後,不僅沒見對方受用,反而見蕭衍的臉色變很差。


  蕭衍那雙眼啊,一旦收斂起笑意,當他冷靜地、嚴肅地、直直地看你時,他皇室子弟與身俱來的氣勢便會緩緩淌出,他身上那股隱藏起來的、獨特的、肅殺精明、疏離倨傲的氣質便漸漸展露,讓人觀之而生畏,讓人不由戰戰兢兢。


  沈蓁蓁的心髒緊緊地縮了下。


  被嚇唬住之外,她亦有些不解:與蕭衍談這個事她可謂真摯十分,有問必答,並沒耍心機隱瞞絲毫,可他臉色為何突然這麽冷?她到底又哪裏惹他了?

  除了河水,四野闃然無聲。


  蕭衍靜靜地看著沈蓁蓁,眼眸沉沉,幽邃至極,似一硯攪不開的墨。


  沈蓁蓁被他盯得毛骨悚然,心中狐疑,抱著打破眼前這詭異無比的僵局的目的,再度開口道:“青辰哥哥,你……會帶我去見那位名士的罷?聽聞傳說他可是住在江南的山上,怎就住在這裏不遠呢?還有,我本以為他隻是個畫者,倒沒想到,他還器識詳富,頗懂音律……”


  小娘子眼眸明亮,柔聲細語,侃侃而談。


  本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生動畫麵,看著看著,蕭衍胸口卻是蔓延起一股濃濃的酸澀感。


  如此嬌楚纖弱的小娘子,心卻很高,以太後的壽辰為契機,在離宮招搖過市,無非是為了博得皇室郎君們的關注。最終目的麽,是如她先前所言的那般,要尋個如意郎君嫁了。


  蕭衍不由被沈蓁蓁的這股天真的傻勁兒給逗笑了——那些人,他們的婚迎嫁娶,是這麽簡單的事兒麽?是瞧上你的人,就會娶你回去的麽?


  然,這笑將將在嘴角起了個弧度,就莫名僵在了原處。


  並非全無可能。


  他看著她期待的目光,心髒驟跌。


  沈蓁蓁,你才多大,就這麽急著嫁人麽?

  見小娘子還在一刻不停地在絮絮叨叨,蕭衍鬼使神差地抬手,一把捉著沈蓁蓁的下巴,大拇指一下摁住了她嫣紅的嘴巴。


  “唔——”


  沈蓁蓁被迫住了嘴。


  手指尖上軟糯的觸感清晰,她身上絲絲縷縷的香味直往鼻尖竄,蕭衍眼睫垂著,蓋住眸中不為人知的驚濤駭浪。


  沈蓁蓁看不出他的情緒,隻知他人再度與她近在咫尺,那高挺的鼻梁噴灑出熱息,若有若無拂過她的鼻、她的臉。


  氣氛又變得很怪。


  呼吸交纏著變急促了些,心跳開始變得不穩。


  二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沈蓁蓁蝶翼一般的睫毛輕顫,身子猛然往後仰,躲避蕭衍突如其來的手,驟然拉開與他的距離,不再看他。


  蕭衍的手落了空,僵停在半空中,半晌才收回去。


  他手指握成拳,沒甚情緒地站起身,十分不耐地道了句回去。


  還沒得到蕭衍應允她的話,沈蓁蓁心有不甘,見他人已走了,她即刻跟了上去。


  可跟著蕭衍走了好幾步,卻不見半點那匹白馬的身影,沈蓁蓁環顧四周後,抱著一絲僥幸問:“你的馬呢?”


  蕭衍頭也不回地道:“跑了。”


  沈蓁蓁猶如被響雷突然劈中,這裏離西宮少說得有五裏路,可是……馬跑了?


  她奔跑上前攔住蕭衍,不可置信地問:“我們、我們莫非要走著回去?”


  蕭世子看著小娘子露著驚恐的臉,輕抬眉稍,帶著一絲看好戲的語調:“不然呢?你會飛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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