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同盟

  蕭衍隨李惜玥行到一處偏殿時,宸王已早早等在屋中。


  他麵色平靜地大步走進,行至宸王麵前規矩地行了個禮,而後直視宸王,“表舅。”


  落座後,他看一眼李惜玥,“有勞表妹帶路。”這是請人出門的意思。


  宸王朝李惜玥點頭,“玥兒兩刻鍾後再來。”


  李惜玥不滿道:“阿耶你知道的,我一向嘴嚴。”


  甫一聽聞此話,蕭衍當即不悅地皺了眉。


  人生在世,皆有欲求。真正麵對不可抵擋的誘惑時,沒幾人當真能守口如瓶,要說嘴最嚴的,那非死人莫屬。


  更何況此事可是事關他母親的密事,豈能搞得不相幹的人也知曉?


  蕭衍並不是好脾氣的人,他看著李惜玥,帶著威嚴的氣勢再度重複道:“有勞表妹。”


  李惜玥平素也非是這等不知輕重的人,可今日許是聽得、見得的刺激她心緒的場麵太多,她心中的不服氣一時突兀地瘋狂往上竄,便委屈道:“我來回走這許久,渾身又濕又冷的,外頭風大雨大,不如我歇在那處角落罷,不打擾你們。再說了,又、又非是外人……”


  他與宸王府的人何時就成了非外人?

  合著,宸王是打算憑此消息將他蕭衍收成宸王府的女婿不成?


  蕭衍刷地站起身,冷聲道:“表舅既是沒有當真要說話的打算,衍便不叨擾了。”


  他的臉色說變就變,連她父親的臉麵也不給,李惜玥被他如此狂妄不羈的態度驚住,這才覺得自己是在壞事,在蕭衍要轉身時攔住他,顫巍巍道:“表哥,我……”


  “還不出去!”宸王打斷了她的話,“吵吵鬧鬧,成何體統?現在就去你母親處領家法。”


  到底是個剛及笄年歲的小娘子,當著喜愛的郎君的麵,被父親嗬斥下了顏麵,李惜玥當即便受不住,眼含淚花,滿心悲涼,衝出屋門。


  李惜玥走後,蕭衍並未重新坐回座,屋內蔓延著寂靜。


  宸王斟上一盞煮好的酒,推到方才蕭衍坐過的那方案上,率先客氣道:“小女失禮了,青辰勿怪。請坐!聽雨小酌,我記得是嘉城往前的愛好。”


  不稱堂姐而稱封號,其中親昵之意何等明顯,同是男人,幾乎是立刻,蕭衍就嗅出了一絲非同尋常的氣息。


  蕭衍看一眼宸王,重新撩袍落座,不動聲色地喝下宸王的酒,而後掀眸看人,直白道:“表舅的條件是?”


  話音甫落,宸王怔了下,而後哈哈大笑幾聲。半生戎馬倥傯,宸王那常年領兵的氣質一出,喉中的氣勢很是恢弘,直笑得頭上房頂都要抖上三抖。


  蕭衍不動聲色。


  收笑後,宸王親切道:“果然是個有主意的,不是那等子沒有城府的酒肉廢物,好!好!放心,我做不來那等威逼利誘之事,你莫有負擔。”


  經過李惜玥那麽一鬧,蕭衍不可能不心生戒心,他並未回應隻言片語。


  見他如此,宸王收了鬆快神色,麵露嚴肅,將話挑明:“知你不耽於兒女私情,我不會以小女終身幸福為賭注來押你如何。”


  蕭衍饒有興致地看宸王。


  合著,他和文帝還不是同一個打算?不是同一條心的?

  似知他顧慮,宸王再道:“我告知你此事,不過是期待你查明原委,使陷害嘉城之人罪有應得罷了。”


  蕭衍立刻就捕捉到宸王口中的“陷害”二字,眸色驟厲。


  似乎往前浮於半空的絲絲懷疑,終於有了實物支撐,有可以結成網的希望。


  這是事關嘉城長公主生產而故之事。


  照理說,女子生二胎該比頭胎更順暢,可說來蹊蹺,嘉城長公主的狀況卻是顛倒了個頭,頭胎生蕭衍便極為順利,卻是在孕育二胎時,從始至終皆尤為辛苦。


  但婦人生產本就是經一道鬼門關,若非那全程看顧她的太醫後來無故失蹤的消息傳出,蕭府還懷疑不到他,甚至太醫院的頭上。


  但也僅僅局限於懷疑。


  那日,在安國公蕭則的書房外意外聽得此事,年少氣盛的蕭世子也不是沒即刻進宮,在禦書房,與包括太醫令在內的太醫院的人當麵對質過——


  “我阿娘自小跟著先帝南征北伐,非是那等身嬌體弱之人,如何生我時那等順利,生幼弟便有諸多不適?”


  “這……世子,每個人的體質有差,這婦人生產本就情況不同啊,加之嘉城長公主孕時已算高齡……”


  “行,不說這個!那可太醫一副一副的補藥開來,我阿娘日日飲用。可結果呢?正是因幼弟個頭過大,久久生不下,阿娘最終血崩。你們還能睜眼說瞎話,說此事沒有她孕期進補的原因麽!”


  “嘉城長公主體虛氣虧,這可不是誰人敢隨口說說而已,下官查過三個太醫的診斷記錄,除了可太醫的,另外兩個人的也都是如此記錄。長公主在如此情形下,進補也是必需的。”


  少年眼中的紅血絲蔓延開來,清秀麵目露出可怖,恨意滔天。


  他怒聲:“依你這說法,補上的該是氣血罷,怎會全在胎兒上?那開方子的若不是心虛,又怎會無緣無故失蹤?我看你們與那姓可的就是一丘之貉!是你們將他藏……”


  “啪”的一聲,龍椅上的人將掌珠往禦案一丟,“世子,慎言。”


  “舅舅……”


  “來人,宣大理寺寺卿來。蕭世子既是心中有疑,便交由大理寺徹查。”


  那日,蕭衍是被後來進宮的蕭則黑著臉拖回去的。


  蕭則斥他:“如此衝動,何成大事?往後給我記住了,萬事學會沉住氣。一有消息便行動,打草驚蛇了,隻會教對手百般防備!蠢是不蠢?”


  大理寺的人動作很快,隔天就有了結果:太醫院的診斷、開藥記錄,並無異常;可太醫的各個親眷的行為,也無特殊。


  也就是說,除了一個可太醫人間蒸發,一切都沒變化。


  結論在此,文帝與蕭則懇切細談一番,此事並未繼續追究誰人,就此輕巧地揭了過去。


  可太醫在職失蹤,未被追究責任不說,這之後,家屬還得了朝廷的憂厚撫恤。


  蕭衍暗查過,可太醫的家屬私底下沒有一絲悲傷情緒,根本就不像家中頂梁柱不在了的樣子,甚至他的兒子還在不久後操辦了婚宴娶妻。


  何等荒唐。


  自此事起,蕭衍就明確地知道了,他的母舅是高高在上、公事公辦的帝王,要權衡以外祖母和舅母為首的鮮卑族與其餘族人,他的母親、文帝的親長姐是否被人陷害而故,在他母舅處,並不算什麽打緊要事。


  十多年已然過去,蕭家硬是再沒查出來多餘的東西,沒想到此事現下能出現轉機。


  宸王話畢,蕭衍直直看著他的眼睛,沉聲問:“可太醫失蹤的消息,當初是表舅放出來的?他人,現在在離宮?”


  蕭衍話畢,宸王不由大驚,倒是他低估了這位的深沉心思。


  宸王笑一下,給蕭衍續酒,“你如何猜到的?”


  “這並不難。”蕭衍不緊不慢道:“能知我阿娘狀況,同時了解太醫院那廂動向的人不多。表舅重情,見不得我阿娘無辜慘死。”


  實則蕭衍此話猜測成分居多。從他調查的情況看,有能力藏起一個太醫的,大約也隻能鎖定在文帝直係血親那幾位,此外,也就一個得文帝信任的宸王了。這其中,究竟是誰願意放出風聲給蕭家,始終是個謎。


  今日宸王當著他麵稱呼他母親的封號,無疑也是一種模糊的暗示。


  對方願意下餌,他也願意上鉤。


  他直接道出宸王的心思,意在試探。而結果顯而易見,宸王默認了。


  蕭衍暗吸一口氣,再問:“人在此宮?”


  整個皇家人裏,一步離不得太醫的,也隻有皇太子處,也隻有在常年生病的皇太子身旁,來一位新大夫治病不算什麽新鮮事。此“東宮”裏,除了住了宸王府的人,同時還住著太子宮裏人。


  宸王不置可否。


  有些答案呼之欲出,蕭衍眸光越來越深,摁住心中翻滾的情緒,仰頭一口喝下盞中酒。


  問宸王:“表舅,恕衍實在猜不到表舅這般做的緣由。我阿娘已故去多年,即使將凶手歸案也無法將故人換回。你犯不著如此冒險,因此與他生分。表舅到底是為何?”


  宸王看蕭衍好半天。


  他明白,這是與蕭家結成同盟最好的一次機會。


  酒中光影搖曳,宸王苦笑一下,緩緩道:“當初我避嫌自請遠離長安城,當真是打算回了涼州頤養天年的,先帝也本是予以批準,可臨出發前兩日,又突然接到聖意,要我改道去商州。用的,是我在涼州的母親性命威脅……據我所知,那日太子曾進過宮,且派去涼州‘護衛’我母親的人,便是太子的人。”


  說到此處,宸王“啪”一聲將酒盞重重擱在案上,“直至她故去,我也沒能瞧上一眼,戰功累累又如何?最終卻還是成了不孝子。”


  宸王頗為咬牙切齒:“他對我的戒心從未放下。”


  蕭衍緊抿薄唇,宸王的話,他是信的。當初他母親便在他跟前疑惑過,何以天下平定後宸王遷居去了商州,遠在涼州的孤寡老母親卻不同行。如今看來,倒不是母子不願團聚,是不能團聚。


  隻是……


  “為何選擇與我合作?”蕭衍唇角微揚,“我不過一個閑人,無權無勢,沉迷酒色。表舅的賭,恐怕下得草率了。”


  宸王同樣翹了下唇,“嘉城的兒子,豈能是池中物。”


  他拋出誘餌:“你當下隻有與我宸王府來往,出入東宮,才不會引得某人生疑。我說的可對?”


  蕭衍瞳孔收縮,知道宸王的話有道理。如今他一舉一動都在文帝監視下,安排的住處是最偏的西宮,能到“東宮”來,再去別處,不失一個好法子。而今日遊船一事,表明他舅舅還對蕭家與宸王府聯姻抱很大期待。


  可他沒有心思與李惜玥如何。


  他也不會就此受人威脅。


  不等他答,宸王建議道:“一同作場戲。玥兒處,我自會言明。”


  “表舅,究竟要什麽?”


  “全身而退,妻小平安,回歸藍天,自在遨遊,你可信?”


  蕭衍笑:“信。”


  若是可選,他何嚐不想如此。


  可他身為蕭家一脈的未來主心骨,肩頭責任在此,父母期翼在此,不可做那等縮頭烏龜。


  雨尚還在下著,回程路上,蕭衍望著密密的雨簾,勾起嘴角,苦笑一聲。


  若他阿娘和幼弟之事,當真是他一手所為,這大魏的天,他必得給他捅破了。


  **

  回了“西宮”,蕭衍便見桌上出現了一個熟悉的物品。


  他定睛一看,沈蓁蓁這是把他送去的藥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一同送來的,還有他那碎了一角的玉玨。


  凝視半晌,蕭衍倏然發覺甚為可笑。


  他給她特意找來的禦用藥,人家還不稀罕是麽?

  那謝三,究竟怎麽幫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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