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三份壽禮(中)
當先那個身穿麻衣佩戴腰刀得人,林黨南認識,卻不知道對方是不是認得他。
林黨南近幾年雖然被奉為江南武林魁首,可是在那人眼裡,只不過是個江湖人物,比一般的小人物強上那麼一點的人物,究其究竟,還是個小人物。
那人是不久前剛剛從京師下派到江南的紫衣神捕,統領江浙兩省六扇門,位立從四品,官職比林黨南的義兄高了不止一階,是一個林黨南想要巴結都不知道該如何著手的大人物。
可是現在,這樣一個人物,卻代替一個遠在寧波,從來沒有被林黨南正視過的小小副幫主報門送賀,而那個小小的副幫主,就在幾天之前,剛被林黨南吩咐的心腹算計過,至今還身受重傷癱倒在床上!
這怎能不叫林黨南心肝俱裂!
他不是沒有調查過陳二狗的背景,可是查來查去,都沒有什麼線索指向這人有什麼強大的身世,只不過是個有一些小手段,很會賺錢,御下也很得力,在城中頗有口碑的後起之秀,僅此而已。
這樣的人物,在江湖之中,一年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從草莽中爬將起來,最後湮滅在浩浩的江湖。
江湖不僅是個講究實力的地方,更是個講究資歷的地方,陳二狗錯就錯在太過目中無人,從來沒有拜會過林黨南這個江南武林領袖,甚至還從他口中奪食,這便涉及到一個顏面的問題,老牌的江湖大鱷,豈能容許一個愣頭青輕辱?
如果僅僅是因為如此,很知道愛護後輩的林黨南或許還會放他一馬,可是他背後的義兄卻堅決的要制陳二狗於死地。
這是林黨南不能,也不敢違逆的。
只是一個小人物,一個不懂規矩的初生牛犢,江湖上這種人一年不知道要死上多少,多他一個不多,布置下手段,並得到對方重傷未死的消息之後,林黨南也只是一曬了之,幾分惻隱之心稍動,沒有將這個消息稟告給他的義兄,便準備就此收手,開始張羅起自己的壽宴。
畢竟這才是每年的頭等大事,這才是幫助義兄掌控江南江湖的最直接盛會,與之相比,一個小小的草根副幫主的生死,實在不值得一提。
可是現在,有一個連他義兄都要仰望的人物,穿著一身家僕麻衣,帶著兩個人,抬著一口大箱子,真的像一個家僕一樣,代替他眼中的小人物來此為他賀壽,他如何能不心生懼意?他怎麼敢不心生懼意!
那是一個拊掌之間就能定他生死的人物,卻真如被他算計的小人物身邊家人一樣,站在了他的面前,高仰著頭,虎視著他,輕輕的拍動已經放在地上的箱子,對他說:
「林總鏢頭,接陳幫主賀!」
不是客氣,不是祝賀,而是命令,而是斥責,接與不接都要接!
林黨南心生懼意,知道今天這禮怕是不會這樣簡單,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穩了穩有些顫抖的手,不免有些感嘆,想當年自己仗劍江湖的時候,何時如此懼怕過朝廷鷹犬?
彼時行的正,俯仰皆於心無愧;今日坐的偏,陳夢之間猶有心驚。
他知道,他一直擔心的事情怕是來了,那個小小的陳二狗不可能有這樣的能量,讓一個威震江湖的六扇門紫衣神捕給他為奴為婢,這一次怕是大老爺們從寧波的事情上抓住了把柄,要喝一喝代表著同樣在六扇門中處在重要位置的義兄的他,以此來索取這位張宏大捕該有的利益。
是了,這位張宏大捕聽說是在鳳陽執行個什麼任務,出了大紕漏,被朝堂之上的一群大佬圍而攻之,已經賦閑在家兩三年,這次外派出京也可以說是變相的貶謫,不可能不存在重新殺回刑部核心的心思,有這樣的心思,就必須要上下打點,就需要銀子。
六扇門攫取銀兩的對向,便是江湖草莽和綠林好漢,安全而幾乎沒有隱患。
而他林黨南,不就是代表著江南的武林嗎?
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這位大捕大人,似乎做的太過了,把自己的格調壓的太低了些,這樣的人,縱使官職再高,餵飽就好,又有什麼可怕的。
就在幾個呼吸的時間裡,林黨南的心中千迴百轉,自覺的已經把問題想的通透,然後不易察覺的一聲輕嘆。
他覺得自己終究還是老了,變得膽小如鼠,變得一旦有事發生竟然不及思慮先生懼意,果然是在陰私當中沉浸的久了,就開始容易畏懼起來。
他知道,他不是畏懼什麼六扇門大員,而是畏懼冥冥之中的公理,他這些年做的虧心事人太多,手裡染的鮮血已經洗不掉,他害怕的,是報應。
「好在,我那孩兒還小,我應該還有時間布置,讓他走上正道。」
紛亂雜念不斷在他腦中盤桓,手上卻沒有耽誤動作,他將酒杯遞給一旁的老管家,整了整衣襟,理了理絲毫不亂的頭髮和鬍鬚,恭恭謹謹的對著張宏長揖而禮:「林某人不知神捕大人蒞臨,有失遠迎,還請大人海涵!」
他如此做,就算對方再如何不懷還意,那麼只要不是生死大敵,只要他們之間還有轉換餘地,至少能換來對方的一句客套話,甚至親自相扶。
可是林黨南等了半晌,盯著地板看了半晌,那裡竟然再也沒有一絲的動靜,於是他心裡不免生出一股悲憤,料定對方是要將他往死里整!
於是,他有些憤憤然的抬起頭,再不能沉默,再不能軟弱,整個江南武林今天幾乎都齊聚在這裡,一個應對不當,就算今天是一場誤會,也再沒有他林黨南的立錐之地!
他故作憤怒的他起頭,就要質問對方,就要強自逞強,話已到嘴邊,卻再不能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他怒張的雙眼內緊縮的瞳孔以及迅速充血的眼球。
他剛剛面對的地方,已經沒有了三個人的蹤跡,算著時間,應該是他剛剛躬身那幾個人就已經離去,沒有說一句話,沒有辭別,彷彿那個對於江南武林來說身份最為顯赫的神捕和他身後的兩個漢子,真的僅僅只是苦力勞工。
那口箱子已經打開,濃郁不散的血腥味瀰漫,裡面是滿滿當當的人頭!
林黨南心腹死黨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