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墜崖?墜崖!這梗太LOW
坐馬車出行,是一件極其遭罪的事情,並不是每一條路都如鳳陽鎮那樣是石板鋪地,事實上,這個年代幾乎所有城與城的大路都是被規整的相對平滑的土路。何況他們還專揀小路走。
路面總是坑坑窪窪,沒有任何減震設施的車輪滾滾而行,外面的一層薄鐵皮並沒有堅持多久便變成了斑斑點點,就算車廂里被厚厚的被褥墊起,也把朱頂震了個半死。
這倒還在其次,最讓人受不了的是現在已經盛夏,車廂里的溫度簡直能把雞蛋烤熟,吳老三親自改造並安裝了風扇的那輛馬車已經被朱玲瓏和小花強行徵用,他們現在坐的這架是沐春在經過一個鎮子的時候臨時買來的。
他們分車了,朱頂對著長得像個娘們一樣的徐翔坤和一條舌頭吐出三尺長、睡覺打呼嚕的色狗,在這個好像桑拿房一樣的狹小空間,在這條快要把他癲成渣渣的路上,其滋味讓他覺得這簡直比便秘了三個月還要痛苦。
「朱頂,我想出去騎馬。」
「你會嗎?」
「不會我可以學啊!」
「那你能上馬之前不腿軟嗎?」
良久無聲之後,就在朱頂終於要從全身的疼痛中暫時解脫,即將艱難的入睡的時候,徐翔坤那討人厭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朱頂,我想出去騎馬。」
朱頂再也忍受不住徐翔坤的絮叨,大吼一句:「快去快去,你要是不去你就是大黃生的!」
大黃刷的一下豎起耳朵,睡眼朦朧的瞟了一眼車廂里的兩個人,看到競相平安無事之後,把舌頭在嘴裡卷了兩卷,又不滿的看了看打擾自己酣睡的兩人,就有在車廂里的一個角落舒服的捲起身子,再度進入夢鄉。
徐翔坤這孩子魔怔了,要不得了。
中午打尖休息的時候,也不知被誰攛掇著騎上了一匹頗為英俊的大黑馬身上,沒幾個呼吸就被人家一個蹶子甩在了地上,換來一串蔑視的鼻響。
以徐翔坤為首的鳳陽五虎是出了名的傻大膽,長這麼大朱頂還真就沒見過這傢伙怕過什麼,聽說這位仁兄五六歲的時候帶著幾個跟屁蟲去野地里玩兒,碰見過一隻發了瘋的野豬被追的滿山跑,要不是恰好有個獵戶經過,他們幾個的小命基本也就交代了。
這要是一般的小孩兒,就算是已經脫險也會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哭甚至嚇病,可是這幾個孩子哪是一般的孩子,看著獵人把野豬射的血了呼啦的,他們幾個卻咯咯大笑起來,甚至還有勇氣上前揣那死豬兩腳以示報復!
倒是把那個獵人嚇著了,這樣的孩子他哪見過,還以為出妖怪了。
可今天就怪了,徐翔坤從馬上掉下來之後,一到馬跟前兒就臉色煞白渾身發抖,別說騎了,上他都上不去,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暈馬?
這也不算什麼大事,大不了以後不騎馬就是了,坐馬車也挺好的。
可他不,已經對著朱頂叨叨了一下午,把朱頂煩的不要不要的。
「朱頂,我想騎馬。」
「滾!」
天色漸晚,日已西行,朱頂離鄉之後的第四天就這樣悄悄的走了過去,再有兩天就出了鳳陽府的地界,也是他和大虎分開的日子,從此兄弟二人江湖兩端,便不知何時是再見。
或許也正因為如此,不善於表達感情的徐翔坤,這兩天總是沒話找話的想和朱頂多說兩句,這朱頂是知道的;所以朱頂表面上厭煩,可心裡也有些傷感。
他順著洞開的車窗向外望去,遠處有朵朵白雲在山澗之間懶洋洋的遊動,有幾隻說不出名字的大鳥,在那片土地突兀消失的空間恣意嬉戲。
這是一處懸崖,想來也應該是極高的,就是不知道那懸崖底下是不是會如同小說里寫的那樣,有絕世武功的秘籍或者花也花不完的財寶;抑或有著仙人洞府,有個不知名且難看的戒指,裡面住著個奇怪的老爺爺。
朱頂被自己莫名奇妙湧來的思緒搞的無奈一笑,這都哪和哪啊,要是碰見個山崖跳下去就有奇遇,那不滿世界都是YY流的豬腳了?
行進的騎卒緩緩止住戰馬尚不疲憊的腳步,準備挖坑造飯配搭支帳,因為要隱蔽於有心人的視線,所以這五百太子親軍在沐春的引領下,除了那日派了幾個人去一處鎮子上購買馬車之外,專揀一些人跡罕至的偏僻路徑行走,這樣的行軍路線會一直持續到南京城周邊駐軍的勢力範圍之內。
說來也可笑,堂堂太子親軍,竟然要像賊寇一樣潛匿行軍,這大明初年的天下,果然不怎麼太平。
到了南京之後,朱頂會以一種不如何突兀的身份出現在世人的眼前,曾經的鳳陽鎮小秀才將不復存在,只會多出一個流落在外的公府小少爺,魏國公徐達因戰亂而走失的遺子。
這個鍋,不知道老徐是不是真的願意為他的老大來背,反正朱頂會有一個新的名字,也會有一個新的家,新的「爹」。
沒人問過他願不願意,他只能被動接受。
隔壁的馬車傳來兩陣清爽的笑聲,不知道這兩個潑辣的少女又聊到了什麼愉悅的話題。
馬車的車輪已經漸漸靜止,周圍是層層警戒的軍士,第四個日頭似乎已經平安的西落於原野,吃過飯、鋪過床,眼睛一閉一睜就要繼續面對明日的烈日與顛簸。
朱頂臉部抽搐著伸了個懶腰,他身上的傷還未大好,這一次幾乎全身關節都罷了工,若不是劉伯溫和金胖子都是處於尖端的杏林妙手,他自己在醫道上也算是小有成就,經過月余的調養,才恢復到勉強能夠長途跋涉的地步,要是換了別人和他一樣的病症又受了那麼嚴重的傷、中了那麼劇烈的毒,死八回恐怕都不夠。
可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在沉睡當中的大黃卻突然人立而起,用四肢將朱頂緊緊的環住,慣性讓他們一人一狗狠狠地砸向車門。
車門被這這突如其來的力量砸的歪向了一邊,車轅上的車夫也被從馬車上撞了下去,兩匹拉車的馭馬也有些不安的踏著馬蹄,好在沒有因為這變故而變得驚恐。
朱頂用雙手划拉這大黃長長的狗毛,實在想不明白這條一直以來都異常溫順的大狗,這是抽的哪門子瘋。
但是他還沒有從大黃的「懷裡」掙脫出來,就聽見接連兩聲巨響轟鳴在耳邊炸開,而後似乎有溫熱的液體打濕了他的臉。
朱頂忍著強烈的耳鳴從大黃顫抖的身軀里站了起來,第一眼看到的卻是胸腹劇烈起伏、滿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大黃!
他們原本乘坐的馬車已經變成了碎屑,緊緊追著朱頂和大黃撲出馬車的徐翔坤,同樣滿身是血的倒在一片木屑殘渣上生死不知!那原本馬車的位置,是一個淺坑以及一地的金屬殘片。
朱頂現在的世界除了嗡嗡的耳鳴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他步履蹣跚的小跑向一點兒生息都不見徐翔坤,可是僅僅幾步之後,他就不得不止住腳步,向著另一個方向撲去——載著朱玲瓏和張小花的那輛馬車車廂上鑲滿了金屬片,而拉著那輛馬車的駿馬已經渾身是血、驚慌亂跑!
朱頂在即將被狂奔的驚馬撞擊之前,強忍著全身的錯痛止住腳步,瞧准機會拉住車轅上的繩索借力在空中幾個翻騰,卸掉了大部分的拉扯力道,終於在車門前站穩。
兩個女孩兒已經被突兀響起的巨響和驟然提速的驚馬嚇得臉色煞白,張小花更是縮在車廂的一角瑟瑟發抖,看到朱頂推門進來之後,也不顧男女大防抱著他就哭泣起來;到底說還是朱玲瓏處變不驚,顫顫巍巍的用一把隨身秀劍狠狠的砍著車廂尾部以期脫身。
這個馬車被吳老三親手改動過,車廂內壁都是鐵木夾雜著薄鐵板嵌連而成,所以要比普通的馬車沉重許多,所以才會用兩匹軍中少見的好馬來拉車。
朱玲瓏也是嚇壞了,雖然能想到自救,但也是下意識的舉動,她那把秀劍都已經彎的沒法看了,車廂內壁也被她砍得露出了生鐵被劈砍后獨有的銀色,可她恍若未覺。
朱頂這時候哪有時間去安慰這兩個被嚇傻了的丫頭,上前一人給了她們一一記爆栗,這才讓她們清醒過來。
兩匹戰馬都是未曾上過戰場的雛馬,突如其來的襲擊讓未經過相關訓練的它們只顧得瘋狂奔跑,若僅僅是朱頂自己自然沒問題,但是如果將兩個女娃從處在前方的車門處推出,難保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旁的不說,這兩匹驚馬相互牽扯,車廂左搖右晃,跳出的時候磕碰一下傷筋動骨的是輕的!
好在,這馬車是吳老三忍著喪子之痛親自加工的,按照他的習慣,像這種保命的東西,他一定會留一個逃生用的小門兒。
朱頂四下摸索,果不其然,在車頂正中找到了一個熟悉的機關,「咔噠」一聲一扇只能容納一個身子鑽出的小門兒應聲而開。
朱頂費了半天力氣終於將兩個姑娘都送上了車頂,自己也直起身將頭探出車外,可這個時候兩匹驚馬相互牽絆之下,竟赫然向著斷崖直直衝刺過去!
馬車顛簸的厲害,左右搖晃的幅度極大,朱玲瓏和小花條件反射之下之牢牢的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東西,一時間哪還有餘力跳下馬車?再沒眼力見兒的人都能看出來,這時候撒手就只有被卷進瘋狂轉動的車輪!
這架馬車因為要配置防範箭矢刺襲的內壁,所以車頂要比尋常馬車大上許多,可這個時候,卻成了成了兩名女子逃生最直接的障礙!
在這樣的顛盪之下,在這樣的速度之下,想要攀在光滑的車頂上退去車尾,幾乎就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至少沒有習過武藝的兩女萬萬無法做的到。
眼看著幾個呼吸之後,兩匹驚馬就要帶著整個車廂一起墜入深淵,朱頂不及多想,緊緊抓住兩女的手,幾乎用盡全身力氣,一聲暴喝便將她們二人遠遠的甩了出去!
而就在這個時候,兩匹戰馬終於踏出了它們的最後一步,整架馬車因為慣性在空中劃出一段不短的距離之後,不可逆轉的向著崖底墜去。
在馬車離開堅實土地的最後一剎那,朱頂向著地面全力躍起。
他的身形彷彿擺脫了最起碼的定律,那一剎那間在空中定格,他的身前是近在咫尺的懸崖,他的身後是漸行漸遠的馬車。
朱頂用盡全部本領去舒展自己的身體,去伸出自己脹痛將麻的手臂,懸崖的邊緣近在眼前。
然而,他終究還是跳的太遲,他甩出兩名女子的動作牽扯了他遠未痊癒的傷勢,那一連串不停歇的跳動與拋出耗費了太多他本就不存多少的力氣。
他跳出馬車的力度還是差了一點點。
這一點點就是生死之間。
他的手指擦落幾抹崖畔的塵土,他的身體在空中白霧皚皚之間緩緩下墜,他的心卻反而平靜了下來。
早起時被小花整理的一絲不苟的長發,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散開,隨著身體的下墜,在臉邊自由的飄散,一隻飛鳥悠閑的飛過,或者是好奇,或者是在宣誓領空權的歸屬,繞著他的身體飛了幾圈又遠遠的飛走。
朱頂放下一切心思,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沒有不甘、沒有不願、沒有怨憤,就如那夜的雨中,在以為自己將要離開人世的時候那樣,只有揮散不去的不舍。
合上被罡風吹出淚水的眼,往事如雲煙過海一一浮現,他看見了滿臉皺紋的老姑奶奶對著他祥和的微笑,他看見了叔叔嬸嬸因為他的第一次走路而欣喜若狂,他看見了五虎被自己胖揍之後那欽佩的眼神,他看見了吳小六因為做出某個小玩意兒被自己誇讚后的羞澀笑容,他看見了朱標那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這一切的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嗎?捨不得啊,那些暖還沒有報答,那些怨還沒有報復,那些仇人還好好的活在世上,捨不得就這樣無聲息的離去啊……
他下墜的速度越來越快,身邊的空氣彷彿也被這速度所排斥,竟然連呼吸都困難起來,再次艱難的睜開眼,他彷彿看到一朵黃色的雲自崖頂飄落,彷彿有一聲熟悉不過的犬吠在耳邊縈繞,而後便因為窒息而失去了全部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