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作得一手好死
朱標的這個午覺到底還是沒睡安生,被毫不避嫌的朱玲瓏直接闖進卧室,扯著耳朵就給拽了起來。
朱標對自己這個沒有媽的妹妹一向溺愛慣了,以至於雖然生在皇家,處處都講究尊卑禮儀的環境下,還是讓朱玲瓏養出一身的刁蠻任性。
沐春是塊茅房裡的石頭,認死理到誰來都不好使,可太子身邊也就只有那麼一個沐春,其他親衛屬官見到這位小公主,躲都來不及,象徵性的攔了一下意思意思也就罷了,畢竟這次來的都是太子近人,太知道這兩位貴胄的相處模式了。
朱標連臉都沒來得及洗,就被朱玲瓏火急火燎的拉到了朱頂的小院子,本來長得就不帥氣,這一臉的睡相出現在眾人面前,朱頂差點都沒認出來,那樣子丑的不能看了……
太子親臨,沐春自然放行,只是和朱標道了個喏,一眨眼就消失在眾人的眼前,只留下一串朱玲瓏銀鈴般的笑聲。
朱頂揮手制止要跟進來的朱舉和徐翔坤,只是和太子兩個人,走進了這個滿是藥味兒的逼仄小屋,在朱頂的那張小床上,那個往日里明面上尖酸刻薄實際上及其疼愛朱頂的婦人,正兩眼無神的看著房梁,對二人的到來毫無所覺。
「嬸嬸,我來了,我想和您聊聊。」
朱夫人的目光稍盪,卻依然沒有轉頭,還是愣愣的看著房梁出神,只是左腿上突兀滲出的一點點血漬和眼角的濕潤,或許說明她這時候的心緒不見得如她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
朱夫人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
相對於朱標臉上現出的不耐煩,朱頂心裡卻滿是苦澀,他有些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殺了嬸嬸給那夜死去的人報仇?竭盡全力找一個理由保全她的性命?或者乾脆不管不問?
可是他現在已經來到了嬸嬸的面前,他心裡知道,他不是想知道真相,卻也僅此而已,左右彷徨拿不得主意,極度的糾結。
朱頂從來不是一個沒主見無決斷的人,可面對自己最親的親人的背叛,他是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正如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一樣,朱頂欠了朱塗元夫婦不止一條性命。
「憑什麼?憑什麼!這些年我們為了你犧牲的還不夠嗎?
我的第一個兒子成了你的替身,才那麼大一點點就讓人剁成了肉泥,我這個當媽的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就只能像個老鼠一樣藏在地底下看著,連哭都不敢哭!
我是白蓮聖衛,為道主奉獻我的全部、我的生命是我的榮耀,可那個孩子,我那個可憐的兒啊……」
長久的寂靜之後,朱夫人終於開始宣洩自己的情緒,只說了幾句話就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朱標輕聲一嘆,朱頂神色黯然。
朱標或許知道當年的故事,可朱頂卻是親眼見證嬸嬸那時的痛苦,雖然因為生理結構,一個嬰孩的記憶攝入量及其有限,可是那一幕朱頂卻至今歷歷在目,所以他也跟著一起痛苦起來。
「我一直是把你當成他在養的,可就是那麼一個口頭命令,這種日子我都過不了了,憑什麼,他朱元璋是朱塗元的主子,不是我的!憑什麼!」
太子朱標臉色突變,極為不滿的瞪向朱夫人,喝到:「放肆!」
朱標這一喝,反倒激起了朱頂的逆反,他斜斜的看了一眼憤怒的朱標,輕蔑地說道:
「我那個失散多年的野爹,可從來就不是什麼心胸寬廣的人,他對我不好,也見不得別人對我好,幾年前我就猜到了,嬸嬸,我理解您,也從沒怪過您突然地尖刻。」
朱標更氣:「倫常大義,豈容你胡亂褒貶!身為父皇骨血……」
不知為何,朱頂心中突然升起無限憤懣,語氣極為生硬的打斷太子的訓斥:「我認識他嗎?」
朱標萬萬沒想到自己這個幼弟會狠厲如斯,被突如其來的搶白給憋的哏兒嘍一聲,一口氣兒差點沒上來。
朱標是太子,大明朝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雖然隨著處理政務開始,多項國策政見與朱元璋分歧很大,越來越不受朱元璋待見,可就算是朱元璋也極少在他一句話沒說完的時候就將之打斷,尋常大臣更不會那麼不長眼。
可他這個從小長自民間的幼弟好像根本就不吃這一套,更是一副無所顧忌的滾刀肉模樣。
幾天的接觸下來,朱標知道這孩子雖然不滿十三歲,可是心智之成熟超出他平生所見,就算比之自己都不遑多讓,但是這份天不怕地不怕,甚至視君父倫常如無物的勁兒,確然讓他甚為不喜。
朱標惜才重情在乎血脈傳承,偏偏這些朱頂又佔了個全,從第一次接觸,他就知道這個幼弟將來必然是國之棟樑,所以這些天他對朱頂的態度可以說是在放縱,卻沒想到朱頂竟然無法無天到這種程度!
什麼叫失散多年的野爹!經過這麼多天的交談,雖然沒有挑明什麼,但就是個傻子都能知道,自己和他是親兄弟,他口裡那個「野爹」自然就是當今天子!這一句話就是大不敬!莫說身在皇家,就是尋常老農的兒子敢這麼稱呼自己的父親,那都是忤逆大罪!
什麼叫做小心眼!這簡直就是在辱罵天子,辱罵生父!就這句話便已經是死罪!
什麼叫親爹見不得自己好!妄斷父母心意,心生怨懣,放在尋常人家充其量就是家族不和,可是放在了皇家,那也是大的不行的罪名!
三句話,幾乎就是三個死罪,這孩子是不想活了,還是看似精明實則傻蛋一個?
朱標叫他氣的直哆嗦的同時,還下意識的回過頭看看他這些話有沒有別人聽了去。
雖然這幾天他也看出來自己這個流落在民間的弟弟,是真的不把自己這個長兄、這個一國太子當回事兒,他卻以為朱頂驟遇驚嚇刺激,又突兀的身世大白而沒有緩過神來,而且或許是因為很久以前就知道有這麼個弟弟存在,母后也時常向他叨念,自己是真的喜歡和憐惜這個性情有些冷淡的弟弟。
卻沒想到朱頂竟然如此葷素不忌,如此的能作死!
除了作死,朱標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麼詞形容這個弟弟了,說他無法無天都是誇他!
最可氣的就是那句不咸不淡的「我認識他嗎?」,那個他不是別人,是當今大明皇帝!這五個字真是應全了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太子渾身哆嗦著直指朱頂:「你,你簡直豈有此理!你這個無君父綱常的孽障!」
「頂兒,莫說胡話!」
這下,就連在床上自怨自艾的朱夫人也被朱頂的幾句話嚇了個半死,不顧腿上的傷痛起身跪下,對太子連連叩首: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啊,頂兒少不更事,還不知道這些話是怎樣的大不敬,他只是受了驚嚇,還有些傻囁,孩子嚇傻了啊,求殿下寬恕,求太子殿下贖罪啊!
還不快向太子賠禮!」
朱頂終於舒了口氣,至少可以確定,嬸嬸是出於某種原因才犯下的錯誤,雖然現時今日朱頂還不能方下心中芥蒂完全原諒她,但是至少可以給她的生找一些借口了。
朱頂不知道他的這些話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他也不在乎,他向來只在乎自己在乎的,比如他視之為最親近的人之一的這個婦人對他真實的態度。
有些矯情,但對他而言也是最可貴的。
再者,如果歷史上沒有錯,朱元璋和朱標是歷朝歷代皇帝、准皇帝里最為護短的父親、兄長,老朱剩下那二十幾個兒子沒有幾個是讓他省心的,沒有幾個是對那張椅子沒有盼想的,老朱還不是處處護著,朱標還不是時時容讓,自己這幾句話,算個屁啊!
「殿下,我想和嬸嬸單獨呆一會。」
朱頂到底是沒有服軟,甚至還得寸進尺。
朱標這時候是怎麼想的沒有人知道,他的整個人已經被氣的彷彿就快炸了一樣,指向朱頂的手指晃得厲害,本來就有一點朝天的眼珠,已經快要看不見黑眼仁,也沒再說什麼,只是又變得一瘸一拐起來,走出了房間。
他深深的吸了了一口氣,心中有些自嘲,就連宋濂老夫子都誇讚過自己養氣功夫了得,今天卻被這個剛見面不久的幼弟差點氣死,著實不應該啊。
自顧自得想著心事,習慣性的掃了一眼院子,他便看見自己的隨身內宦哆哆嗦嗦的跪在地上,心裡兀的一沉,而後開口說道:「此地怎麼就你一個前來伴駕?小杜子呢?」
那太監急忙回道:「稟太子殿下,殿下走的匆忙,想來小杜子還在整理寢具,沒來得及過來侍奉殿下,請殿下責罰。」
朱標鬆了口氣,還是有些不放心的問道:「這麼說我進去之後,就只有你一個人在這院子里?」
跪在地上的太監已經抖成一團,聲音顫抖的應了個喏。
朱標點了點頭,有些可惜的看了看這個平日里頗為機靈的小太監,不容置喙的說道:「你自己去吧,你家裡孤會照應的。」
小太監小聲的哭泣起來,也沒有再說出什麼,對著朱標磕了幾個頭,猛然站起一陣疾跑,就撞死在了院牆上!
朱標寬仁,從不妄開殺戮,卻有一點和他老爹很像,從來就沒把太監這種生物當人看過。
他看著小太監的屍體搖了搖頭,仁已至義已盡,他第一次對自己能否把朱頂調教出來,產生了重重的懷疑。
他再次收攏了一下心情,向著院外走去,幾乎要走出院門的時候,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再次自嘲的一笑,便命人抬來桌椅蒲扇,坐在了敞開的院門前小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