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小人物 (下)
朱頂睜開了眼,睜開了滿是血絲的雙眼。
距離那一夜,已經過去了三天之久,朱頂也早在第二天清晨就恢復了意識,只是這些天他都一味沉默著,甚至太子殿下親自屈尊探望都不能讓他表現出別樣情緒。
那一夜死了很多人。
影蛇衛自統領以下只剩三個殘疾之人,幾乎全滅。
六扇門傷亡大半,因護佑不力被怒氣沖沖的太子朱標關進了一處閑置民宅,等待發落。
五虎全傷,索性幺虎撿回了一條命,索性那個變節的影蛇衛統領,曾經是周添丁父親的親衛,到底還是有幾分香火之情,當時情緒激蕩之下,朱頂真的恨不得所有欺負過吳小六的人都死了才好,尤其是周添丁當時的冷言呵斥更加讓朱頂厭惡。不是厭惡幺虎,而是厭惡自己,厭惡自己沒有能力更沒有生出半點阻止的心意。
經過幾天的冷靜,他知道自己那時的心情太過極端了,幺虎又有什麼大過?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他黯然傷神,已經有一個不被重視的兄弟離開了人間,離開了他。好在周添丁無事,好在幺虎雖然受傷極重又在那個雨夜寒意催毒幾乎攻心,可是卻還活著。
活著就好,只要活著朱頂的罪惡感或者便能少一些,剩下的債也不至於將他壓垮。
老姑奶奶的債,即將要還了;小六子的債,早晚也是要還上的,朱頂只是唯恐自己時間不多,唯恐不能為兄弟報仇,真到了那邊,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向小六子交代。
朱頂知道自己會死在十八歲以前的某個生日夜晚,九世以來從無例外。
但是曾經有一個男人告訴過他,他的命並非不能更改!
那是個被後世神話了的男人,那一世時空脫離了原本的軌跡,那個男人尊崇了昭烈皇帝的遺命,真的將後主取而代之登基為帝,只因為那個男人自朱頂還在黃月英腹中的時候,就已經算出他的獨特命格,然後在朱頂出生之後竟毅然決然的禪讓了大位!
那個男人是諸葛亮,在朱頂最開始的時空里被譽為智慧與忠義的化身,人如盛名,才智與忠義皆無雙!
三國歸蜀時,就是朱頂那一世的生命終結日,皇位在那個男人暗地操控下還是還給了劉姓。
諸葛家滿門老小都被擁立後主劉禪複位的魏延屠戮殆盡,可那個男人,不悔!
在朱頂彌留之際,已經逃到秦嶺深處的諸葛夫婦在那個破落的山洞裡,告訴了朱頂逆天改命的辦法——千萬生魂為引,大世聖賢精魄慟天,九九人君心肉為糜,以荒雷得真命天子祭!
成全一椿,延壽二十年。
朱頂自認為是個自私的人,九世輾轉更讓他對生命冷漠,可要是讓他用無數人的生命換他羈留人間二十載的時間,朱頂自問萬萬狠不下心來。
更何況,那不是他的人間,他對那人間也無半點牽挂。
可是現在,他需要時間,需要時間給他那個一隻沒有被人正視過的兄弟一個交代,為了這個交代,就算讓他真的做一個手上有無數冤魂的屠夫,又如何?
朱頂可以漠視生命,卻不能無視自己親近的人,甚至超過對自己本身的珍視。
那一夜,死了很多人。
那夜之後,會有無數倍的人為那些替朱頂赴死的人,為了那個只有代號的黑衣女子,為了吳小六陪葬,這便是朱頂找到的活下去的意義。
如果這天意要改變他的心意,那朱頂也要把這天掀他個寰宇無寧!
「就讓我做一個褻瀆蒼生的獨、夫吧!」
朱頂對自己如是說道。
朱頂眼睛睜開之後,溫、春兩位先生的小聲敘話就已經停止,他們雖然只和朱頂接觸了兩年時間,卻也了解這孩子,雖然平時看著散漫,卻極為驕傲,不同於小胖子朱舉的漫步盡心,朱頂隨時隨地都透著一種淡然漠視的氣質,看似是個熱心腸脾氣好的少年,實則一直如世外之人那樣鳥瞰這蒼生。
人老成精,活得久了見得自然就多了,朱頂現在的情緒如果放在其他人身上,甚至做一個大不敬的比喻,即便放在太子朱標身上,他們覺得也不過是短暫的時間裡就可以消磨。
可這個這幾天一直在保持著沉默,即便是生活都不能自理的孩子身上卻時時刻刻都散發出一種,就算是他們都為之膽戰心驚的氣息。
這件事情斷然不能善了了。
一時間靜室里就真的靜了下來,除了堂上傳來朱標手下旁門左道之徒營造的陰風鬼號和徐直嗚嗚咽咽的敘述之外,便連呼吸都要輕了幾分。
朱頂的喉嚨還是火辣辣的疼痛,久未震動的聲線有些酸癢,於是本不打算有任何解釋的他還是開了口,說給兩位先生聽,或者更是想說給自己聽: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可那時候畢竟還是會有假話,還是會有所希望,即便是尊貴如太子,也未必能問出真言,是人,總會心存僥倖。
何況這一切都是我的猜測。
如果把徐直上交府衙,哪怕直接壓到京城,哪怕天子親自主審,都難免扯皮推諉這種事情發生,到了那時候,徐直和他所做的事就已經不再重要,他也難免會成為皇帝和大臣們博弈的籌碼。
到時候真相或許能夠水落石出,可那要過去多少時間?一個月?半年?或者更久?
奶奶已經走遠了,不能讓他老人家久等。
小六子走得孤單,總該有些人下去陪陪他。」
徐直是這件事情最直接的兇手,如果沒有他的利欲熏心,或者還會有那樣一場突然來襲的爭殺,但是老姑奶奶不用死去,小六子也會繼續謙卑的活著。
現在,兩個最不該死去的人死了,第一批祭品總不能拖的太久。
而且徐直是個小人物,僅僅只是個小人物。
「憑什麼?閻王爺爺,我才是鳳陽鎮的一方主官,我也想做一個為民造福的好官,可再看看那鎮上的刁民,哪一個有把我這個區區從八品縣令看在眼裡!
閻王爺爺,您沒聽錯,從八品知縣,就是因為那個老太婆子一句話我就要降秩留用!
憑什麼!我才是正經科舉出身的大明舉人入仕,我才是這鳳陽鎮的一方父母!
天子對我不公啊!」
「鎮上的賬冊不在縣衙,一直都是那個老婆子在管,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看透空印入冊的事情,竟敢去我府上口出恐嚇之言!」
「我是通過馬師爺結交的我義兄,從第一筆供奉遞上去之後,我的考評便開始見了起色,我相信一年之後的大考我一定能如願以償升遷,離開這個鬼地方,再去做一個好官。哪怕是個鳥不拉屎的窮山溝,至少我能為民做主,不是像現在這樣,被民做主。」
「我只知道我義兄為府尊劉大人辦事,劉大人又是徐公爺的老部下,徐公爺又一直監管著鳳陽府事宜。」
「再有兩筆款項,我就能得到上面大人物的認可,我也算是胡相爺的門生,如果沒有那老太婆的阻撓,我很快就會如願以償。」
「府尊大人遣來一名厲害刀手,馬師爺按排了一應事項,那個叫朱頂的孩子最沒背景,又不受長輩待見,與那老太婆也親近,正是最好的人選……」
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道出,朱標扮演的閻羅王雙眉幾乎已經合在了一處,直到徐直說完這一切,他才有些不耐煩的下令道:「既然如此,來呀,叫他簽字畫押!」
就在徐直剛剛將染上印泥的拇指脫離雪白的狀紙,就見堂上的「閻王爺爺」兀然站起身形,然後一塊黝黑的臉皮就砸在了他的臉上,在惶恐中胡亂的把那粘濕的事物抓飛之後,他抬起頭,就見堂上穿著蟒袍的人已經換了顏面。
那張臉,他許多年前唯一一次面聖的時候曾遠遠見過,正是當時坐在天子左近的太子殿下朱標!
他有些茫然的看向了離自己不遠的捧書判官,那本還在燃燒的生死簿被像垃圾一樣丟在地上,泛黃的紙面上連點墨跡也無,再抬頭看去,綠色的臉皮也被判官扯去,長相怎麼那麼像謫居鳳陽的開科狀元吳伯宗?
咯嘍一聲,徐直總算擺脫了莫大的恐懼,兩眼一黑暈了過去。有些事情,總要比死亡更加讓人驚懼。
「稟報太子殿下,鳳陽知府劉顯誕求見!」
也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守候在堂外的「馬面」見審問已經結束,步入大堂跪地稟告。
太子朱標白凈的臉上滿是怒意,幾乎是咬著牙吩咐道:「先給我押起來,嚴加看管,若有意外,你們就提頭來見!」
隨後也不等「馬面」領命,也不管大堂里的屎尿污濁,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清退包括吳伯宗在內的人員,獨自一人走進了後堂靜室。
溫春二位先生趕緊起身行禮,朱標也躬身回禮,隨後才說道:「二位叔伯,可否讓我與這孩子獨處一會兒?」
二位先生也不多說什麼,再次施禮之後,溫先生便扶著春先生從後門走了出去。
朱標看著眼前渾身纏滿繃帶卻依舊散發出滿身煞氣的少年半晌無語,猶自尋了個座位,認真的對朱頂說道:
「母后已經不大理事了,但是在我領命過來之前,她老人家卻反常的把我叫過去訓話。她對我說一定要護住你,盡量順你的心。
徐直是個小人物,可以由著你來,但這件事情絕對不會和徐達叔父有關,那劉顯誕嘴裡也未必能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
我不會強壓著你,但是請給我些時間,這件事我一定給你一個滿意的交待。」
朱頂並沒有因為未來的皇帝到來而睜開眼,他不知道這會不會讓太子不悅,他也懶得理會,他只是虛弱的搖了搖頭,說了幾句話:「殿下多慮,有這些小人物暫時就夠了,就讓先他們死一死吧!」
「我聽說我們偉大的陛下發明了一種很有趣的刑罰,叫剝皮添草,我想見識一下。」
「做錯事總是要有代價的,我要求不高,九族就好。」
太子朱標看著臉上平靜的朱頂,不知道為什麼,背上突然泛起一陣陰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