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刃
時間回到這間大牢還沒有飛上天際、朱頂還在牢房裡的一個角落對著大黃數落著吳老三;溫、春兩位先生還在秉燭夜談;五虎也還沒有走出家門的時刻。在距離縣衙不遠的一個涯中溶洞內,有著一老者、一青年、兩少年和一群青衣武者,以及三門大明國朝大部分高層都不甚了了的洪武大炮!
這個溶洞本應十分簡單,地面也該是凸凹不平,可是現在,除了依舊像這些人沒有到來之前一樣只有十分稀薄的光亮自洞頂的鐘乳發出之外,其他的地方已經大大不同,因為一座巨攆就停放在這洞穴的中央,那巨攆甚至要比那個十分隱蔽的洞口都要大上許多。
青衣武者們有序的在巨攆旁忙碌著,在經過一片厚厚的石色大布時候,也不再向白天時那樣的小心謹慎,這塊大布的作用,自然是遮擋住這個偷偷開鑿出的、正對著縣衙大牢的洞口。
一枚夜明珠被悄悄的升起,柔和的白光灑落在灰暗的洞穴內,最光明處,則是巨攆之上的一老三少。
「能確定就是那個孩子?他當真沒死?」
聲音有些含糊不清,彷彿出聲的人被罩在一口大瓮當中不得透氣,這是一個老者,頭髮已經近乎皓首,面白而無須,在堆滿層層皺紋的額頭之下,那本該是鼻子的地方卻只有兩個依舊帶著幾分殷紅的褐色斑塊與孔洞,他的倆側臉頰更是有一對能看得到筋肉的駭人的創口,說話之間甚至可以清晰的看見紫黑色的牙齦、漬黃的牙齒和猩紅的舌。
老者的雙腿已經齊膝而斷,坐在巨攆大位上,兩個空蕩蕩的褲管被青衣武者行走間帶動的風聲吹的微動,他的雙手也並不完整,雙手指數竟只有四根。
就是這樣一個殘缺的老人,就是這樣一個本該萎頓的老人,他的脊樑卻挺得極直,他的頭顱卻抬得極高,與之對應的,是滿洞穴的人那微低的頭。
他用僅存的食指在扶手上一下下的敲響,在不知什麼材質的扶手上打出陣陣清脆迴響。
「是不是那個孩子,其實不重要,只要他死掉,只要我們能讓那個瘋子相信,她的那個孩子,又被她殺死一次,多美的事兒啊,想來她會變得更瘋才是,桀桀桀桀桀桀……」
老者開始大笑起來,那笑聲卻彷彿永夜中的暗鴉啼鳴,帶著森森寒意,帶來層層恐懼。
洞穴中的人們彷彿早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笑聲,也沒有人去接下老者的問話,這樣的自問自答已經不是第一次,更不是最後一次,他們只是將已經低垂的頭變得更低一些。
大笑過後,老者用僅存的一隻眼睛看向了了兩個年輕人中間那個僧人:「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又已經進過京城,見過他的幾個兒子,你覺得,在那個老東西下地獄之後,哪一個能去殺一殺他的子孫?」
僧人讓頭顱更低,恭腰回道:「廣孝回父上,朱賊諸子當中最賢能者,偽太子朱標也,雖年尚輕,又未曾主掌大事,然已有古之聖皇風采,又兼得朱賊狡詐,有他一日,恐難成事。」
老者如老菊一般的嘴角露出幾分嘲諷:「那就弄死好了。」
老者的語氣輕蔑而快意,彷彿他要殺掉的不是一個龐大帝國的未來皇者,而只是個阿貓阿狗。
僧人的腰彎的更低,語氣更加恭謹:「四子朱棣者,素有大願,又鷹目而狼視,其性看似溫純實則暴戾,標去后,或可成事。」
老者在扶手上敲動的手指突然息止,在短暫的沉思之後,眼放精芒的看著僧人說道:「去吧,現在就走,穿著我那老對手賜給你的僧衣,去輔佐他的兒子,去讓他的一個兒子殺掉他其他的兒子,去讓他的兒子造他的反,讓他的最後幾年過的越凄厲越好,桀桀桀桀桀桀……」
又是一陣陰森的大笑之後,老者開始猛烈的咳嗽起來,幾點血花從他的口中溢出,他卻毫不在意,依舊瘋狂的大笑,前仰後合,臉上的神情愈發猙獰起來。
他再次開言之後,嗓音開始帶著些嘶啞,言詞更加渾濁起來:「想想都覺得快活啊,可惜,朕怕是活不到那一天了,可,那又如何?
朕,將會在陰曹地府等著他,看著他,奚落他!
你去吧,現在就走,從現在開始,你便不再是朕的義子,只是他朱棣的一個謀士,全力輔佐他,忘了你真實的身份吧,去用盡你的智謀幫他造反。
記住,我不要什麼奪嫡的戲碼,我要的是真刀真槍的造反,朕的怨氣,需要這天下愚民的鮮血去平復!
事成之後,你願享富貴也好,追尋著玄奘的腳步東行去追尋你心中的佛法也罷,由得你,去吧。」
那個叫做姚廣孝的和尚重重的跪在地上,重重的對著形體不堪的老者頓首,之後在地面上留下一團鮮紅,最後一次深深的看了老者一眼,彷彿要將那凄慘的形貌刻入靈魂最深沉處,眼含著熱淚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直到他的腳步聲不再在溶洞內回蕩,老者的視線又轉向了那位青年文士:「尚禮,你出仕吧,去考一考科舉,做一做他的官,去好好的舒展你的才能,你終生只要做好一件事,去做一做他大明的晁錯!
我那老對手我了解,他活著的時候廣孝恐怕掀不起什麼風浪,可就像我一樣,總是要死的,桀桀桀桀桀桀……
你要做的便是不要讓那朱棣有任何繼位的可能,然後推動新君削番!」
老者說到死字,去突然大笑起來,臉頰的創口因為劇烈的笑聲又滲出點點發黑的血滴,漫布臉上的皺紋和傷疤在一瞬間交織在一起,愈發猙獰起來,然後便是猛烈的咳嗽,被噴出的唾液中甚至有些泛青的肉末。
在聽到老者喘息著說出最後一句話之後,地上又是一點新鮮的嫣紅,溶洞中又是一陣倉皇的腳步迴響,青年文士在和尚之後離開,這溶洞中便只剩下最後一個少年。
「你的兩位兄長,便是我留給朱元璋的兩把利刃,就算他得了天下,就算他贏了我和張士誠,那又怎樣?那又能怎麼樣?這天下終究是你們年輕人的,而他的子孫,必定鬥不過我的孩子!」
再一次劇烈的喘息之後,老者那原本異常明亮的眼,開始黯淡下去,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渾濁下去,只是很短的時間裡,便失去了焦距,彷彿極不純粹的琉璃一樣,透著死灰。
他有些疲憊的萎頓在巨攆上的輪椅里,挺直的腰桿在瞬間坍塌,他殘缺的右手輕輕敲打著扶手,頭顱轉向用來掩飾洞口的厚厚石色帷幕。
鐵質的車輪在鍾乳地面趟出一陣音符,早有青衣武者將帷幕拉開一道縫隙,風雨就那樣貿貿然的入侵了這個並不幹燥的世界,打濕了老者那空蕩蕩的褲管,暈染了他枯萎的面。
他那渾濁的眼,甚至已經看不到懸挂在縣衙之上的那輪雨中紅日,而洞穴內的人們,也不願再攪擾他最後的安詳。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老者緩緩的開口說道:
「鵬舉啊,我從不掩飾你是我最疼愛的孩子,所以在我走後,我的所有力量便都會是你的力量,替我看好你的兩個兄長,他們也同樣會替我照看著你。
人心啊……
總是太過善變的……」
許是經過夜雨那清涼的一激,本來已經萎靡的老者似又來了些許精神,於是一些本不想再提的話,便又再一次的說出口:
「這天下,早已經不是曾經的天下,朱元璋算是陽光下的帝王,那個白蓮教的瘋女人就是黑夜裡的主宰,第一世家的那個不是人的怪物手裡牢牢攥著武林,三足鼎立已成啊……
可他朱元璋的確了不起啊,居然搞出個火器營,了不起啊……!
換做是我,也不會比他做得更好……
但是那又怎樣?像我這種死裡逃生的孤魂野鬼,又怎麼能讓他順心如意!」
「鵬舉啊,你和你手裡的力量,就是遊離在那三足之外的第四股力量,看似不堪一擊,在關鍵時刻卻有大用處,所以,你要學會隱忍,忍到不用再忍的那一天。」
這有著驟雨的夜,有些凄瀝,老者就此收聲,並阻住要把他拉出這雨中的少年和欲拉起帷幕武士,最後一次認真的端詳起這個雨中的世界。
「轟!!!!」
在長久的、只有雨滴拍打岩石聲音迴響的靜處之間,突然一聲巨響乍起,緊接著便是一陣地動山搖,就在少年欲將老者拉回溶洞,武士搶身遮掩的時候,一陣驟然的光明在天地間綻放,一座本該牢牢紮根大地的牢房衝天而起,可老者卻已經不再能看清全貌。
他只是依稀的看到,似乎有一大片煙花在這懸崖之下被燃放起來,成就了他此生見過做亮麗的景緻。
「多美的煙花啊,我陳友諒這一輩子其實過的算不得虧……」
唇未再團聚,獨眼卻已緊閉,這個與朱元璋鬥了大半生,並為大明江山留下三柄抵心刺刃的梟雄,就在這充斥著驟雨的夜裡,就在人間難見的幽藍火光中,闔然長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