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五隻老虎談戀愛
月高雲厚風黑夜,正是殺人放火好光景!
這是一句綠林道上公認的吉利話,每每有打家劫舍的計劃,也總是會選擇這樣的天氣行動,夜色本是他們最好的掩護。
可是這句話卻並不被適用於鳳陽鎮,那林立在街道兩旁的一排排黑鐵柱子讓整個鎮子的夜都籠罩在光明當中,縣衙雖然沒有被專門安置照明設備,卻也不會有多少黑暗。
所以,五虎的劫獄計劃幾乎是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也難怪張宏絲毫沒有把他們的行動放在眼裡,更沒有按排相應的應對措施,幾個小娃兒、這樣的作案環境、大鳴大放的四處嚷嚷,實在讓他難以提起對待江洋大盜那樣的興緻。
然而,這真的不是兒戲。
可這場驚動三省、更是驚得洪武大帝筆下蘊出難看墨點、驚得當今太子失手摔落了琉璃盞的劫牢大案,開場看上去的確很兒戲。
朱頂時常對五虎念叨說,扮豬吃虎才最有趣,吃起來才最香甜,名刀執仗的和人家硬沖硬砍,遠不如陰人這種事情來的有樂趣。
朱頂的每一句話,都被五虎奉為聖典,兒時的調教帶來的不僅僅只有友誼,更多的是發自內心的崇拜和些許不被察覺卻不能消磨的敬畏,能為自己崇拜的人的自由而奮鬥,以徐翔坤為首的五虎自然而然的覺得,自己這些人也應該被崇拜起來。
是夜,鳳陽鎮左近暗淡無光,本就是蛾眉月,肥厚的雲層卻又把漫天的星光和不多的月芒嚴嚴遮擋,俄而一道細密的閃電從天際滑落人間,剛剛照亮了原野,便被鳳陽鎮的光明驅散。
今晚,有大風雨。
大虎徐翔坤領著他的四個小弟兄,就在一場豪雨將來未來的時候,拎著各自的木質兵刃,走出了家門,在他們身後,是一臉嚴厲的徐老夫人,和另外四位憂心夾雜著委屈的婦人。
其實,徐老夫人並沒有太多的擔心,這五個小子不過就是去那守衛森楊的牢房走走過場,就會被全須全尾的「抓捕歸案」,然後關上幾天,在牢房中養上幾天肥肉,盡一盡自己做兄弟的義務,必然就會被放回街上繼續四處亂竄、招貓逗狗。
年小齒幼、尊貴虛爵是這五個孩子最大的保護傘。
「五隻老虎,五隻老虎,談戀愛,談戀愛,五隻都是公的,五隻都是公的,真有愛,真有愛!」
不得不說,五虎的歌喉的確有些動聽、有些悠遠,這麼一首調子竟讓他們唱出了雄赳赳氣昂昂的感覺,也不得不說,朱頂是真的真的坑了一手好隊友。
為了他而甘願赴險的五個小霸王,唱著他給編製的五虎之歌,氣勢洶洶的殺向了縣衙大牢,本該唱一些「風蕭蕭兮」之類的決然之音應景,可是這歌兒一出,畫風就總是有些怪怪的。
好在,這個年代還沒有出現自由戀愛這麼劃時代的進步思想宣揚,便沒有多少人會把戀愛聯想到男女私情上,這若是在後世大街上唱出這樣一首歌,那確不是有愛,是變態……
雷鳴漸長,有轟隆之音綿綿而來,電閃漸亮,閃電光芒壓住路燈的光明,為五虎的身影拉出一道道時隱時現的悠長。
一個婦人突然快撲回到屋裡,拿出一件蓑衣,要給去做大事的幼子遮些風,擋些雨,卻在徐老夫人嚴厲的逼視下,蹲在門檻處默默地垂淚,哭泣是會傳染,於是大大小小的婦人便開始了哭泣。
徐老夫人蒼老而渾濁的眼也有些微潤,卻也不忘低聲呵斥,在他看來五個孩子是求仁得仁的仁義的大好兒郎,又必然不會真的死人,她應該感到高興,感到欣慰,她覺得這五個只知道胡鬧的孩子已然長大。
一聲巨響,在頭上的高天炸起,一枚無朋火球在縣衙放明、爆燃!
兩聲轟鳴之後,兩年之間從未熄滅過的路燈,在同一時刻陷入沉寂,幾年不曾見的黑暗,再次降臨這個號稱不夜的鎮子,幾點雨珠自遠天降臨人間,狂風卻先一步驟然來臨,風搖樹動,大片綠葉被強風撕扯而下四處飄零,可那五個小小的身影步伐不見絲毫紊亂、歌聲依舊悠揚。
蒺藜風行天地間,碎玉濺落入塵埃,一曲五虎之歌漸行漸遠,陣陣婦人低泣被風雨湮滅。
一道霹靂在五虎頭頂炸裂,一瞬間的電光將這一片點燃如耀陽通明。
五虎當中最小的一個「媽呀!」一聲,將手中的雙錘丟了出去,石板鋪制的下水條口被砸出了兩個碩大的孔洞,雙錘表面也紛紛發出幾聲輕微的申吟,數條不算大裂紋在光滑的錘面上縱橫。
「哥,雷公打雷劈我!」
他雖然身高僅次於最大的大虎陳翔坤,可實則他卻是年紀最小的一個,現在還不足九歲,他名叫周添丁,世襲從六品忠顯校尉,父親戰死於北伐。
「老幺別怕,朱頂不是說了嗎,天上打雷和雷公電母一文錢關係沒有,是什麼什麼之間的磨蹭……」
「是雲和雲之間的摩擦,就是聲兒大點兒、閃兒亮點兒,有什麼好怕的!」
「轟隆」「轟」「轟」,「媽呀!」
其餘的幾個兄弟看到老幺被雷聲閃電所驚,不顧著雨水的拍打,紛紛開始安慰起這個長相生猛,實則最是膽小的老嘎噠,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他們頭上想起了一連串的炸雷,於是屬於普通孩童的驚叫聲此起彼伏。
到底還是年紀最大的陳翔坤沉穩,畢竟他雖然長相柔嫩,看著比實際年齡要小上不少,可是他已經十六歲了,在這個年代,雖然還未著冠,卻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大人了。
他張開不算寬廣的臂膀牢牢地將四個兄弟圈在身前,儘力的為他們遮風擋雨,沒有一句多餘的安慰。
可就是這樣簡單的動作,卻讓在驟雨里被閃電雷鳴驚擾的四個孩子安靜了下來。
「哥,我不怕,我還要去救朱頂,以後他就不敢再叫我哭把精了!」
四虎劉狄緊緊的環住比他高出許多的小五腰部,以此來安定這個膽小的老幺,義氣蓬髮的說道。
劉狄,世襲正六品承信校尉,父親死於陳友諒部將之手,今年十一歲。
老幺彷彿感覺到了哥哥們的關懷,仍有些怯怯的從地上撿起了已經有些瑕疵的戰錘,高高舉去:「男子漢,不矯情!我是男子漢!」
五虎齊聲在暴雨中大吼:「我是男子漢,不矯情!」
又是一連串的雷聲響起,路過這裡的閃電比方才那一陣更明亮了幾分,這一次便連大虎陳翔坤也不由得驚叫了幾聲,鄉村老人們的故事裡,總是將雷公電母形容的太過恐怖,怪不得他們有些害怕。
可是這一次,再也沒有誰丟下手中的兵刃或者哭泣出來,他們就那樣一路上唱著已經跑到南天門兒了的隊歌,張牙舞爪的給自己打氣,殺向了被一顆懸浮在雨中的巨大火球,照的通明的衙門。
五虎長於安樂,又各自有著耀眼的頭銜,鎮上的長輩更是給了這些可憐的孤兒最大的寬容,在這樣的夜,在這樣的雨,在這樣的一天,要做這樣一件他們從未想象過的壯舉,即便是自以為無法無天的他們,也難免忐忑抑或害怕。
可即便再害怕,他們依舊沒有過退縮,他們緊握著手中精緻的、比較正常規格要粗壯許多的木質兵刃,就那樣相互打著氣,想象著在救出朱頂后該如何如何與他炫耀,一無反顧的奔向了被大批捕快嚴防死守的大牢。
朱頂是他們的導師,是他們的玩伴,更是他們的兄弟,為了兄弟,他們便覺得真的可以無所畏懼!
張宏緊緊皺著眉頭站在牢門口的雨煙之中,沒有披上蓑衣,他今天一整天都有種膽戰心驚的感覺,但是他從未把這種感覺與「囂張」的五虎聯繫在一起,他感覺很是恐懼,就像當年他從行伍轉到衙門,追捕一個大盜那一夜,有沉沉的寒意籠罩向他。
那一次同行的十三位捕快以及一位紫衣神捕罹難,可是他卻活了下來,拎著那個大盜的人頭,這全要歸功於每到危急時刻,他那強烈的第六感。
他站在深及膝蓋的積水裡,看向那枚神奇的火球,在這樣大的風雨中沒有熄滅的趨勢,反而愈燒愈烈,他再一次確認火球半人之下的縣衙屋頂完好無損,深深覺得這件事透著詭異。
據他手裡掌握的信息,這位徐縣令絕對算不得什麼好官,又沒有怎樣經天緯地的大才,甚至前幾日馬師爺與他同釣的時候落水,他都慌亂到想不起施以援手。
就這麼一個廢物,竟然會得到天兆?打死張宏都不會信!
張宏沒有去近在眼前的縣衙一探究極,並且嚴加約束手下人進出,哪怕縣衙的衙役已經第三次請求六扇門防衛縣衙。
他深深的知道自己這五十幾號人來到這裡的目的,不是什麼看管犯人,他們是來做保鏢的,來時六扇門總捕頭嘗鶴年不止一次的對他說:除了那孩子的安全,除了在陛下旨意之前不得讓那孩子離開牢房,其餘的什麼都不要看、不要管!
他不知道那個孩子到底是什麼來頭,他只知道,只要自己一個不謹慎,這一隊五十幾個兄弟可能就會命喪黃泉,甚至累及家人。
混跡刑部這麼多年的他,又怎麼會嗅不出權貴之間博弈的味道,而那個孩子或者便是這一次連他尋不到絲毫蛛絲馬跡的事情里,最關鍵的那枚棋子。
他們這些人,便是連棋子都算不上的映襯,一旦棋子有失,他們必然會遭到某個大人物的滔天之怒。
不論如何,官府之上顯雨中不滅紅日,都是治世之證,都是大好的祥瑞。
然而張宏並沒有去瞻仰、守護那紅日,更沒有如徐縣令所請共參祥瑞。
他現在被一種深深的寒意包圍,他知道,會有非常恐怖的事情發生,他已經派出了全部捕快勤密的巡守著這座不大的監牢,可那種寒意反而越來越深,越來越冷,他開始心生恐懼。
天在搖,地在晃,轟鳴的巨響聲波讓兩道血線從張宏的耳中流出,燥熱的氣息幾乎在瞬間燎焦了他的鬍鬚和眉毛,與他一人之隔的牢門已經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吐著幽藍火焰的深淵,那座大牢被這叢來自地底的火焰托舉直升半空!
「天罰!」
這兩個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字,直接佔領了他的全部心神,以至於來不及驅散那無處不在的恐懼,便又陷入了無盡的絕望當中。
他無從注意到,在他的身後不遠處,五個手執木頭武器的身影,在火焰的照耀下搖曳,更不會聽到這五個孩子的大聲咒罵。
「奶奶個爪啊,吳小六真是和他爹吳老三一樣不靠譜,說好的火燒縣衙呢?」
「哥,那個飛起來的是不是大牢?」
「哥,咋崩這麼高呢?朱頂不能給崩死了吧?」
「死、死、死不了吧,朱頂那小子不能這麼容易就死了吧?」
「哥,朱頂是不是死了?嗚……朱頂……」
「哭個屁,活見人、死見屍,殺過去!」
「殺啊!」
五個手持精緻木頭武器的孩子,沖向了混亂的大隊六扇門捕快,沖向了騰空而起的大牢,去尋找他們九死一生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