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胖子、蠻姑娘
就在鳳陽鎮的父母官徐直大人在烏篷船上凄厲的慘嚎、慌亂的抖動釣竿以求甩掉那枚眼珠,忘記了對始終沒有冒出水面的馬師爺施以援手的時候,鳳陽鎮上卻出了一件奇事。
奇事不是大事,去引起大批的不明真相群眾矚目,可是被注視的目標卻一片坦然之色,只顧得埋下頭與眼前的敵人奮戰,滿頭大汗,神色堅定而執著。
同樣滿頭大汗的沈五爺爺驚恐的盯著眼前的胖子,手與腳不停的在面案和湯鍋之間忙著,出於本分,他一碗一碗下著湯麵,可是心裡卻在砰砰的打鼓,這個胖子也太能吃了,這已經是第二十八碗!
小陶盆似的大海碗,足湯實料,尋常人吃上一碗能頂上大半天,可是這個胖子卻連點湯汁都沒剩下。
「他難道就不怕撐死?他付得起錢嗎?」
沈五爺爺瞧著這個身穿一身看不出顏色道袍、一雙四處漏風的破爛草鞋,嘴角溢出的湯汁在臉畫出三兩道黑色溝壑的渾圓胖道士,心中不知是第幾次嘀咕著。
「說鍾離,道鳳陽,鳳陽本是天子鄉,天子鄉,天子養,青天老爺坐公堂,買紙白,蘿蔔印,一戳下去萬萬兩。」
一圈孩子看著圓滾滾的道士吃面,從起初的好奇變成了現在的無聊,便在一片脆生生的大笑當中轟然而散,唱著這幾天才開始出現的兒歌,跑向了有更大熱鬧的鎮子另一端。
在孩子們的終點,有一個俊俏少女帶著一個老人,正指著客棧掌柜吳老二破口大罵,言語潑辣近年少見。
「這位姑娘,不是小老兒不肯給你那些風扇,實在是小老兒無能為力啊,這天下除了皇宮大內和我們鳳陽鎮,就再也沒有一個地方有這件事物,就算是皇宮裡,那也是人力拉動,可比不了我們這兒。
再者說,小老兒開的是客棧,不是風扇店,要不是看你年輕,你爺爺又替你陪著不是,就憑你這張尖牙利嘴,我就能告你個誹謗誣賴舉人,把你抓進大牢!」
吳老二正是吳老三的親哥哥,為人也頗為心善,只是太過瞧不起自己那敗家的弟弟,就算吳老三借著沼氣池和風扇再次發家,他臉上沾光的同時也依舊對弟弟冷言冷語,在他看來那些都是小道,被吳老三輸掉的功名才是立命之本。
潑辣姑娘身邊的老人聽到自己被吳老二稱為姑娘的爺爺,卻是臉色登時一白,對著吳老二連連擺手,彷彿急著要辯解什麼一般,卻被潑辣姑娘一拉之下打斷。
「你當本姑娘是嚇大的嗎?就你還舉人?要不是那個伶俐的夥計,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認識,就憑這個就能抓你去砍頭,一個低賤的商人也敢說自己是舉人?你是老壽星上吊活膩了吧!」
吳老二這些年最聽不得別人說他大字不識一個,更何況還被一個外地女娃子稱作「卑賤商人」,當即再也沒法維持自己鳳陽人的大度,面紅耳赤的就要拉著姑娘見官。
老人見兩人之間吵出了真火,急忙在姑娘耳邊說了些什麼,暫時穩住了她,又連連和吳老二作揖賠禮,之後幾乎是半強硬的拉著潑辣姑娘遠遠離開了客棧。
而這個時候,那小段兒歌才飄進他們的耳孔,少女的臉色也開始變得精彩起來。
「他們就這麼唱?難道不怕朝廷治罪嗎?」
在一個小巷裡,沒人能看見他們的地方,老人對少女虔誠鞠躬:「殿下,出宮之前老奴就和你說過,這鳳陽鎮不同於他處,這裡是陛下老家,對他有特別的意義,陛下對這裡的百姓非常優待,只要沒有作亂造反,陛下都不會怪罪於他們。」
說到這裡,老人微微一頓,眼神里卻沒有他表面上表現的恭謹,反而真的像一個爺爺,疼愛著調皮的孫女。
「這裡幾乎每一個人都有著功名,這是陛下在開國之初就冊封下的,哪怕他們真的目不識丁,那他也有可能是一位舉人,而且嚴格說來,這裡的每一位都是殿下的舊林老親,若是讓陛下知道您對他們不敬,恐怕會不喜,而我們馬上要去拜會的老菩薩更是被陛下視為親母,還請殿下收斂些脾氣才好。」
如果換一個人和這少女說教,恐怕此時已經挨了好些鞭子,可這少女對著老人卻極有耐心,也甚少對他發脾氣,她是老人一手拉扯長大的,早就視老人為爺爺,只是兩人身份差異太大,不能將這種情感流於表面。
少女姓朱名玲瓏,年芳十六,是朱元璋的十三女,母親卻只是一個卑微的侍女,在朱玲瓏出生時便死於難產,故此他是跟著朱元璋的原配馬秀英長大的,非常受馬皇后的喜愛,對待她甚至要比對自己兩個親生女兒還要好上三分,所以馬皇後身上的寬厚仁和她沒學上多少,皇後娘娘身上那股潑辣勁她倒是學了個十足。
而那位老人的故事,就有些感人了。他是朱玲瓏母親的繼父,因為亂世而與繼女失散,因為對妻子的愛,因為在妻子臨終時的承諾,苦尋繼女卻得知她已經離開人世,而那時朱元璋已經登基為帝,已經是洪武三年,朱玲瓏六歲。
老人原來的姓名已經極少有人知道,自從他自宮凈身長跪朱元璋面前之後,他就只有一個名字,被朱元璋賜名義,無姓,按他自己對朱元璋的解釋,無後而絕後,愧對列祖列宗,不配有姓,從那之後,他就是朱玲瓏身邊的五品內宦,一直跟隨到今天,或者還要跟隨到死。
可是這一切,朱玲瓏並不知道,她只是單純的覺得這名老太監對自己好,她只是直覺的感到對這名老太監親近,所以從小到大她都很聽老太監的話。
少女在前,頃刻間從風火潑辣的蠻姑娘變成了溫柔聘婷的小家碧玉,走在前方;義老太監佝僂著腰桿,兩手藏在袖中放在胸前,滿眼慈愛的跟在後面,向著巷子外走去。
圓滾的胖道士就站在這條巷子口,他那十分不明顯的眼睛彷彿閃爍著精光,在陣陣的兒歌聲中靜靜的等候,靜靜的暗自戒備,那個老人給了他莫大的壓力,這種壓力他只在六位師兄的身上才見識過。
圓滾胖道士來自武當山,是年輕一代最為傳奇的弟子,他叫金大廈,諢號金大傻,因家中行三,且生的體胖如球,所以又叫金三胖,是張三丰的關門弟子,輩分大的嚇人。
不知道他來歷的人,光看他的外表,光看他憨憨、木訥的處世為人,或許真的會把他當作一個傻子對待,可是誰若真的把他當成傻子坑了,那人也必定會成為所有人眼中的傻子,所有人飯後的笑柄談資。
巷口突然變得極靜,市井的喧囂和孩子們的歡唱彷彿被不知名的力量所隔離,這裡只剩下金三胖和那一老一少,沒有對峙,沒有爭鋒,只有似是不經意的擦身而過。
只這一瞬,世界就彷彿再次回歸了正軌,一切世俗的聲音都在這一刻再次降臨,心事重重的少女毫無所覺,走在他身後的老者將右手伸去背後,靜靜的向著金三胖做了一個手勢。
看到這個手勢后,銳意充斥身體的金大廈頓時泄氣,又回復了吃面時那幅呆呆傻傻的貪吃像,一臉的肥肉晃動,十足的蠢貨德行。
主僕二人沿著長街緩行,再也沒有過一句溝通,可是他們都想著一件事,想著該如何說服那位在朱元璋心中有著特別地位的老太太,去支持這位可憐的公主殿下。
他們離京月余,又一路躲躲藏藏,自然不會知道老姑奶奶已經故去的消息,滿腹希望的可以說服這位善良的老人,給這位沒娘的公主一點支持。
終於,這對主僕來到那處宅子門前,那處不太大,甚至有些簡陋的小院子,那裡站滿了警戒森嚴的兵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