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們是你的人
時已入夜,房中無燈,幽暗的星光透過狹窄的窗口照進小小的牢房,滿是霉味兒的空間里,很是昏暗,可一老一少的答對還在繼續,多是朱頂在說,溫先生在聽,說的口乾舌燥,聽者神采奕奕。
夜色朦朧,蟬鳴蛙唱奏聯翩,在這陣陣悅耳卻吵人清夢的自然之音里,牢房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溫先生一臉複雜的看著眼前這個一直以來表現的只是有些小聰明、小手段的孩子,心裡也不得不承認,閱人無數的自己這次是真的看走了眼。
溫先生習慣性的放低了手,想要抄起那不存在的茶碗,才發現自己並不在書房,而身處牢房,心中不由得一嘆,多少年了,已經很少有事情可以讓自己如此入神。
「我對你讓吳炳執所做的事情,其實不是很關心,你讓他搜羅賭棍打探消息也好,讓那群你們養了兩年的乞兒傳播童謠也好,甚至你安排流民買通軍士獲取軍資也罷,這些在我看來,雖然很詫異於出自一個孩子和一個無賴子的手筆,但不過都是些小謀,不登大雅。
我所好奇的,是你如何發現我們兩個和朱塗元一家異常的,老夫自認為平日里與尋常的西席先生無異,朱塗元和你嬸嬸也把刻薄長輩的角色演繹得很好,你,究竟是如何推敲出來的?」
溫先生如此問,朱頂自然是早就料想到了,畢竟任何一個正常的十三歲男孩都很難將自己的生活環境分析的如此透徹,更何況在這個沒有什麼YY小說的年代。
若放在以前,朱頂也不會將這些想法如此顯露出來,大家一起揣著明白裝糊塗,等到自己在十八歲之前的某個生日倆眼一閉兩腿一蹬去下一次穿越的地點報到,這大明的一切也就算完活兒。
可是那個老人去了,那個給了他最實在的溫暖的老人被人殺害了,所以朱頂再也無法保持沉默,他要為老人報仇便不得不藉助溫先生等人的力量,現在的他還太過弱小。
而溫先生的問題又是一個無可迴避的問題,這件事絕不能實話實說,朱頂一旦坦誠的說出:朕乃九世天子,奈何皆夭折,今世擁宿慧而降生?
他要敢這麼說,要麼被溫先生一眾人等當成妖孽一棒子削死,幫他提前投胎,要麼被當成神經病關進小黑屋,從此就別見天日了,還親手報個鳥的仇啊!
於是這借口自然就落在了老姑奶奶的頭上,目的是為了他老人家報仇,萬一朱頂死後還能再碰見老人家,倒也不理虧……
「先生知道,學生和老姑奶奶親近,在她老人家那裡的時間倒是比在家裡還要多,老人家時常耳提面命叫我成長之後不要忘了叔叔嬸嬸的恩情,他們為了我的安危付出了常人所不堪負載的代價。
學生記事早,清晰記得叔叔嬸嬸在我考中秀才之前對我是極好的,只是那之後態度才開始轉變,並不是鎮上人說的因為堂弟的出世而嫌棄我累贅。
那年大病,若非嬸嬸衣不解帶的侍候,我是活不到現在的,那時她疼愛的淚,學生銘記在心。
在那不久之後,二位先生便來了,學生雖小,但《春秋》與《戰國》倒是讀過一些,二位先生大才不見得比列位前賢遜色,先生對我和堂弟的區別對待,雖不明顯,學生卻能夠感受得到。
再有就是,學生曾經發現家裡有很多影子,尋常人家絕對不會有的影子。
所以學生才猜測或許我的身份並不是一個鄉下頑童那麼簡單,而方才先生的話也證明了這一點。」
溫先生沉默了片刻,才用不知是讚許還是感慨的語氣說道:「老夫實在不知道該誇你聰慧,還是該說你自戀,你猜的倒也不算錯,只是我們這些人,包括朱塗元夫婦都沒那麼簡單,但你只要知道我們都是忠於你的父親或者母親,是忠於你的!」
「你和我說了這麼多,想必是你的計劃里有些你無法解決的事情要我等去辦,這個暫且不提,但是我要提醒你,你的父親在大明朝可是很有些權勢的,即使你什麼都不做,老夫人的仇很快也會沉冤得雪,你也必然會平安無事。
你又何必平生枝節?」
朱頂席地躬身施禮道:「學生只是想,親手為老人家報仇,她在九泉之下或許會更安慰吧,請先生成全。」
溫先生沒再多說什麼,卻反過來對著剛剛直起要來的朱頂施禮,下屬對上級的禮節,然後他平靜的對朱頂說:「我和老春、朱塗元夫婦以及一十二名影蛇衛分別來自你父親和母親的麾下,但是從我們來到鳳陽鎮起,我們這些人的命,我們這些人家人的命就和你緊緊的連在了一起,所以我們終究都是你的人。」
溫先生稍稍舒展了有些麻木的腿腳之後,便提著食盒轉身離開,他甚至不去詢問朱頂兇手是誰,又是如何斷定的,在他看來,這些都是小事,不值得他去勞神,甚至已經做好了殺錯人而後以此開教朱頂的準備。
朱頂的優秀與否和安危,才是他所需要理會的,為了朱頂的成長而死掉個把無辜,在他眼裡,那都不叫事兒。
溫先生從來不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但是他卻是一個忠心的下屬,不迂腐而殺伐果斷的,忠誠而有決斷,這才是朱頂的父親把他派來的最重要因素。
溫先生走後,牢房中又剩下朱頂一個人,散發著霉味兒的空間里,慢說老鼠,就是一隻蟑螂都無,這很不正長。
最不正常的卻是朱頂昨夜的夢,重生九世加上他最開始的那短短二十餘年,百餘載的時間裡,他一向睡的憨實,從未發過夢。
那夢境是那樣真實,就連那夢中人物都確有其人,同樣在歷史上口口聲聲的對朱元璋說著「報太平」,可朱頂在夢中看到的卻是屍山血海枯骨無數。
事反常態便為妖,果然這一晚朱頂的夢中又出現了這個邋遢和尚,口口聲聲的報著太平,卻拉著他走遍了山川大漠、闊海壯湖,一切的一切都是血紅,一切的一切都是森然白骨,那揮之不去的冤魂吶喊時時刻刻的困陷著朱頂,讓他不得稍頃安寧。
直到紅日初升金雞報曉,一縷尚顯幽暗的微光點亮逼仄的牢房的時候,朱頂才一身濕淋淋的從夢境中掙脫出來,那夢境實在太過逼真,以至於一向頗為驚醒的他久久不能回神,以至於他嗅著身上的汗液都有一股鮮血的腥甜。
心中有些驚懼,但頃刻便恢復常態,轉而便回復往日的心境,九世為帝,雖不長命,卻經歷了無數的風雨,心境自不是尋常少年可比。
他小心奕奕的抹去夢境帶來的煩雜,微微抬起頭,柵欄處卻是一個還有熱氣繚繞的食盒,食盒蓋上有書信一封,食盒邊是一條有些掉毛的老黃狗,那是大黃。
從里倒歪斜的字跡上看,這封信是出自那個胖胖的、有些呆萌的堂弟朱舉之手,倒也沒什麼煽情的話語,只是簡單的解釋為什麼送飯的,會是一條四處落毛的老狗。
朱家現在在鳳陽鎮已經臭到了極致,家僕雜役跑了個精光不說,一家三口人甚至不敢離開家門半步,否則便是迎來一頓臭蛋爛葉的招呼,而溫、春二位先生也似乎消失了一樣,總是抓不到人影,於是送牢飯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使命,便落在了這條甚通人性的大狗身上。
畢竟鎮民就算再恨朱家,也不至於和一條忠犬為難,何況他們都自視甚高,自認為要比別處的百姓高上不止一等。
自朱頂入獄開始,除了那天的陌生獄卒外,這監牢當中竟然再也沒有縣衙的差役來到過,彷彿那位高高在上的縣太爺已經把朱頂遺忘,這全然不符合規矩,但是朱頂知道,縣令徐直在等著自己逃逸,那牢門從未鎖死過。
可是他哪裡知道,朱頂豈是尋常的少年,怎會遂了他的心愿?
朱頂在這空落落的大牢里一呆,便是半月有餘,朱頂猜測的刑訊逼供屈打成招也沒有半點要發生的影子,甚至縣衙方面竟然沒有安排過一次循例問話,這不合乎邏輯,更不合乎官府辦案的章程,事情越發的透著詭異。
好在,自從大黃來此陪他度夜之後,朱頂就再也沒有發過噩夢,精神飽滿之下,身上的暗傷便也好了個七七八八,於是,他開始耐心地等待,等待著徐直的手段,等待著珊珊遲來那道京城的旨意,等待著自己小手段在細密潤物中驟然爆發。
徐直在抓捕朱頂之後,並非沒有後手,事實上早在朱頂入獄的當晚,他就準備發難,或許朱頂的秀才功名會給他帶來一些麻煩,但是這對於他以及他身後那位大人而言,並不比抖落身上的灰塵更費手腳。
那日那名陌生獄卒其實就是第一步棋,可他卻被朱頂身上莫名爆發的氣勢所攝,竟被一個十三歲的文弱孩子驚出大牢,等他回過神來,縣衙大牢就再也不是他一個小小差役進得去的了。
鳳陽鎮大牢被六扇門全盤接管,非聖諭,任何人不得入內。
至於這個向來只問江湖不理民事的特殊衙門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為何要干涉衙務?
徐直看著那位身著青色常服配素銀帶、彪形紋飾的捕頭,看到他那在自己脖項上來回巡曳的陰森的目光,嚇得連屁都沒敢放一個,便痛痛快快的交了權並遣走本已安排妥當的一班獄卒。
洪武年間的大明武官,還是頗為悍勇硬氣的。
這一日,徐直帶著他的心腹馬師爺於湖上垂釣淺酌,他想好好的和自己的心腹聊聊,這些日子他可稱得上是寢食難安,手下最強悍的刀手昨天也在青樓墜亡,這讓他覺得頭上似乎有一團陰影漸壓漸低,若非府尊大人的保證,他幾乎就要掛印跑路了。
徐直手下那名快刀手,自然就是那個殺害老姑奶奶的陌生獄卒,已經在朱頂入獄后第三天死在了鳳陽府,死的毫無高手風範,喝的酩酊大醉,從三樓欄杆失手掉落,大頭朝下頸骨寸斷、腦仁兒見天。
他心中越想越不對勁,總是覺得那快刀手死的太過蹊蹺,以那人的武功,即便是大醉之中也不至於從樓上跌落,更不會在跌落的時候不能自救。
心煩意亂之下他便猛然提起手中魚竿,想要和馬師爺一吐心中驚懼疑慮,可哪成想魚竿方起,手中就是一沉,接著就是一聲痛呼和一聲重物落水的噗通。
而徐直的眼角也被濺上幾點鮮血,他的魚鉤上是一枚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