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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布置

  溫先生輕搖紙扇小口抿茶,春先生大口喝酒竹箸不停,朱家夫婦各自站在他們身後,戰戰兢兢。朱舉依舊手持匕首蹲在角落裡,他盯著在陽光里亂舞的浮塵,臉上滿是敬畏和嚮往。


  浮塵靜,摺扇止,溫先生突然眉頭一皺,彷彿想到什麼似的,緩緩說道:「老夫人很關照少主,甚至不惜屢次開罪於君王,似乎有些過了。」


  他這淡淡的一句話,卻換來春先生的雷霆怒喝:「你這個老匹夫,不當人子!」


  「啪」的一聲,春先生手中的酒罈被重重慣在地上,酒液四濺。


  溫先生卻不以為忤,從容的擺了擺手中摺扇,臉上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快,對於這位老友的脾性,他再了解不過,也不多解釋,而是另起了話題。


  「那徐直身邊出現了一個高手,不知影蛇衛能否確保那孩子萬全?」


  春先生重新在桌上抄起一小壇淡酒,幾乎一口喝乾,之後將空壇重重的頓在桌上,卻不接溫先生話頭,語氣很是生硬的說道:

  「吳老三拎著食盒去了大獄,他這人雖然懦弱卻也有幾分孝義心腸,他是我姑的親侄子,老人也一直幫襯著他這個不提氣的晚輩,會不會……


  至於徐直手下的那個刀手,勉強倒也算個厲害角色,影蛇衛的娃娃們還真沒誰是他對手,可那幫小崽子什麼時候站在過明處?暗地裡的活計,就是我一個不慎恐怕都會吃了暗虧!」


  溫先生微微一頓,似乎認可了春先生對影蛇們的信心,又似乎對自己更有信心:「這孩子這些年和吳老三的小動作不斷,還以為沒人知道,就憑他吳老三能把這些家什弄得風生水起?我是萬萬不信的。


  小主人對他來說有再造之恩,想來他也不至於突放死手。


  更何況,我可是實打實的把自己一身本領傳授傳給了他,如果他還能被用些下作手段弄死,老夫就算給他陪葬也是活該!」


  「嘩楞」,春先生一腳將碎桌殘骸踢開,用不出所料的語氣回應道:「青囊書果然在你老小子手裡!」


  但是,他們還是算錯了吳老三,算錯了這個一輩子都沒什麼大志向,只求溫飽和有些閑錢混跡賭場的懦弱老農此刻的決心,他本就沒打算再活著走出這座牢房,他是來陪著朱頂一道去死的!


  雖然他所有的跡象都指明這男孩就是殺害老姑奶奶的兇手,可是那個男孩說的話他卻信了,就像幾年之前男孩還不是秀才,還流著怎麼也止不住的鼻涕的時候對他說:「我要讓你活得像個人。」


  那時他信了,於是他從一個功名土地喪失的賭徒搖身一變,成了今天十里八鄉聞名的吳大官人。


  從本心講,他願意相信朱頂的每一句話,哪怕被罵的狗血淋頭,哪怕朱頂從未自辯,只是簡單的一句:「不是我!」


  說的理所當然,信的理所當然,就是這麼簡單。


  經過最初的慌亂,當他看到朱頂在知道菜中有毒還一臉淡然之後,他的眼中又燃起一絲希望,這世上對他最好的兩人之一已經去了,他自然很害怕這最後一個也被自己冤枉鴆殺,這便是他此刻最真實的想法。


  吳老三用帶著哭腔的聲音顫抖的對朱頂輕喚:「頂娃子,你可千萬別有事啊。」


  換來的,卻是朱頂一口帶著黑線的逆血,年過半百的吳老三一陣恍惚,開始蹲在地上,哭的像個犯了大錯的娃兒。


  朱頂有些萎靡的依在牆角邊,到底是高估了自己此刻的身體素質,經過昨夜回魂的折騰,這原本不值一提的一點點小毒,卻給自己帶來如此的痛苦,裝酷果然要付出慘痛代價的,而且真的好痛啊!

  吳老三很捨得下料,那一盤菜里的毒物足足可以毒死三頭牛,雖然他只是淺嘗一口,可那毒物卻已經在他體內迅猛的擴散開來,這絕不是一般的百姓家能夠擁有的毒藥。


  好在這兩年溫先生總是讓他吃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身體的抗毒屬性已經十分的強悍,若非昨晚情緒激動之下施展了能力,此刻已經受了很嚴重的暗傷,這些許藥性恐怕連讓他咳嗽幾聲都做不到。


  但是現在,他卻很疼,並在後悔自己的託大,明知道這個向來不著調的吳老三今天反常,明明吳老三那死魚一樣的眼睛總是在菜上瞄來瞄去,他卻還是想要看看,這個一向沒什麼正經的懦弱長輩究竟有沒有那個膽量。


  結果很美妙,吳老三的膽子變得肥碩了,朱頂為了排毒噴了一大口的血,牽動昨夜傷勢,渾身火辣辣的疼,這個結果,很好,好到朱頂都懶得再罵一句吳老三,卻聽著吳老三的哭泣有些悅耳,心裡有些暖。


  然而,吳老三卻不打算讓朱頂小憩些許,依舊在做死的路上愈行愈遠,他又抄起了那壺酒,以一種捨身陪葬的氣勢,昂頭挺胸,眼中泛著淚花,臉上掛著水漬,五十幾歲的人,卻還把鼻涕弄到臉上,舉起酒壺就灌!

  一聲恨鐵不成鋼的輕嘆,一枚準確落在吳老三腕上的石子兒,一陣玉壺落地的脆響,一片自由洋溢的酒液奔流。


  「三叔,你敢不敢不這麼慫?」


  時近傍晚,吳老三已經離開了兩個時辰,他走的彷徨卻又執拗,因為可以為老姑奶奶的「報仇大業」出一份力,又因為已經確信兇手不是讓自己得以再生的那個孩子,所以他非但不像來時那樣心懷死志,反而滿腹心事的盤算著朱頂交給他的任務。


  他從來沒想到自己真的可以出一份力,他從不覺得自己有這樣的能力,可是朱頂說他行,他便覺得自己真的行。


  吳老三是個耳根很軟的人,所以他才會被鎮上的師爺蠱惑,要盡一盡老姑奶奶在世上唯一的直系晚輩的責任,親手殺死朱頂。


  但是一時的蒙昧之後,他卻更加信任朱頂,是這個孩子給了他有尊嚴的生活,從心底里,他一直覺得應該聽從朱頂,所謂馬首是瞻不過如此。


  以前他或許覺得朱頂是個聰慧的如妖孽一樣的娃兒,可是今後他們之間的相處便與年紀再也沒有什麼關係。


  牢門處傳來腳步聲,穩健而規矩,舉步間隔幾乎一致,說明這個人是一個非常在意風度,處事很嚴謹細緻的人物,這樣的人在朱頂印象中便只有一位,便是那位不管做什麼都有章有法、一絲不苟的溫先生,於是他的眉頭微微的皺了起來。


  正如朱頂所聽到的,這位做事一板一眼、做人也甚為圓潤的西席先生,依舊一如既往的保持著他的風度,以一個老帥哥的形象,精神抖擻的出現在了朱頂面前。


  他空著手。


  朱頂現在很不爽,非常不爽,這不是他想要見的人,既然他想要見的人沒有來,那就說明自己家裡的水,比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要深得多,複雜的多,而他接下來要做的一系列事情缺少不得家裡的幫助,可來的卻是他眼裡的外人。


  所以,朱頂決定要做一些他該做的事情,畢竟實實在在的,他真的是個孩子,還是個孩子。


  「有沒有人性?有沒有點同情心?我還是個孩子!我還在長身體!我一天沒吃飯了!我快餓抽抽了!我要吃飯!」


  胡亂吼了幾句,朱頂便不再理會有些發矇的溫先生,轉過身背朝外窩進亂草堆,果斷的把溫先生晾在了那裡。


  於是,風度翩翩的老帥哥再也不能保持淡定……


  幾式不怎麼精緻的小菜,一小碗晶瑩的米飯,只夠朱頂吃個大半飽,味道也不如何美味,但是朱頂卻吃的很滿意,吃得好,心情自然便容易暢快起來,所以他決定勉為其難的理會一下這位自己看輕了的老帥哥。


  這餐食是出自那位對朱頂一向冷言冷語的嬸嬸之手,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親自下過廚房了。


  朱頂慢慢的整理好碗筷殘羹,又按照原本的位置將他們一一裝入餐盒,隨後開始整理自己的儀容,雖然身上的衣襟還帶著殷紅的血漬,雖然這裡是大牢,雖然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個死囚,他還是像往常一樣以弟子之禮恭敬地對溫先生問好,彷彿之前那一小段的無禮根本就不曾存在。


  一日之師終身師,面對一個能夠用心教書育人的先生,朱頂從來不會吝惜自己的禮數,禮,不可廢。


  溫先生卻也不顯意外,就好像兩人已經約好了共同患上選擇性失憶症一樣,微微躬身回禮。


  牢房中陷入了短暫的寂靜,朱頂跽坐在地,換來溫先生滿意的微微頷首。


  溫先生是個很講究禮數的夫子,他教授朱頂的禮儀也是最正統的古禮,朱頂在飯後的一舉一動都與他平時所教授的無二,這讓他很是欣慰。


  不論身處何等逆境,皆不忘自身修養,這是一個優秀的人所不可或缺的重要特質。


  然而,他還是不夠了解朱頂,朱頂之所以這樣做,自然不排除平日里的言傳身教,但是更重要的卻是,他有求於人,又實在把握不住自己在對方心裡是什麼樣的地位,這不過是為了印象加分。


  如果不是這樣,他是萬分討厭跽坐的姿勢的,不光看著像是跪地一樣,不用太長時間腿腳就會麻到不是自己的一樣,那滋味是怎麼一個酸爽了得啊。


  所以,為了讓自己少受些活罪,他便直接開門見山。


  「我已經讓吳家三叔幫我做了一些事情,但是他的能量還遠遠不夠,所以我需要家裡的助力,而今天來的不是我叔叔,卻是先生你,所以我知道,家裡真正說得上話的,竟然是先生,坦誠的說,我很意外,我原本以為,兩位先生真的只是先生,才能大的有些嚇人的先生。」


  朱頂坦率的言辭讓溫先生微微一怔,有些意外,有些驚喜,有些迷惑,卻並沒有認可朱頂的話,也沒有反駁,而是用眼神示意朱頂繼續。


  「兩位先生平日里的表現自然與一般的先生無異,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言,兩位先生的才學卻遠遠高出一般的西席。


  不恭維的說,先生您就算是入朝為相,想來也不會差於胡惟庸大人分毫,而春先生的武藝和韜略恐怕就算是比起威震天下的徐大將軍,也不遑多讓吧?


  民間多高士,而我也從未低估我叔叔的能力,所以兩位先生的到來雖然讓我好奇兩位的真實身份,但是也未多想,可是今天這樣的日子,今天這樣的地方,加上我讓三叔帶給叔叔的話,來的卻是先生你,所以,我才會猜測,或者說確定,先生才是能決定是否動用我家力量幫助我的那個人吧?」


  朱頂對兩個西席先生的評價不可謂不高,這乍聽上去簡直就彷彿痴兒的囈語一般,不說這兩位勛貴可以稱得上是權傾朝野,就是被比作一般布政、知府一流,除非是自大到沒有邊際的草包,否則誰都會對這些話嗤之以鼻,然後表面逢迎,以後卻定會離說這些話的人遠遠的,以免惹禍上身。


  朱皇帝是靠造反起家,所以極其在意民間的言論和動向,官府在這些方面也一向是管理的非常嚴格的。


  可是溫先生看向眼前牢中那個正在說胡話的十三歲娃兒的眼睛,卻是越來越亮,幾可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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