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舉人鎮的真秀才
「從此,孫悟空和金箍棒在花果山生了幾個小猴子,過上了幸福而美好的生活。
唐朝和尚在取經之後,便還俗去了女兒國,與那女兒國國王在一起只羨鴛鴦不羨仙。
至於八戒和沙和尚,也是各得所求,日子過的優哉游哉。
這就是,一曲西行記,幾段鴛鴦譜!
好了好了,西遊記的故事講完了,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吧。」
朱頂從軟草堆上站了起來,自以為瀟洒的彈了彈身上的草屑,又自以為優雅的一撩衣襟轉過身形,哪料到在他講故事的時候,他的聽眾之一就用細草繩在他腳下設了套,於是他便華麗麗的再次投入草墩的懷抱,換來一陣快速遠去的鬨笑。
朱頂原名朱鼎,可是因為某種原因,他現在只能叫做朱頂,原因他是知道的,從看到這個世界的光明那一刻,他就知道——他生就宿慧,帶著前世記憶來到這個世界。
而他所生長的地方,正是當今洪武皇帝的故鄉,鳳陽府下轄鳳陽縣內鳳陽鎮,這鎮上三百六十四戶人家,幾乎都當得起皇親國戚的稱呼,幾乎家家當年都曾給過朱元璋一些照拂或者是他子弟近衛的家眷,所以老朱在做了皇帝之後,便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圈了一大片地,成為他們新的家園,成就了這一方鳳陽鎮。
朱頂手腳並用的從鬆軟的草堆中央爬起身來,對著鬨笑遠去的五個壞小子就是一陣臭罵,換來又一陣的大笑,直至他們消失在鎮子里的房屋之間。
「呸、呸、噗」,朱頂吐出嘴裡的草屑,無奈又認命的長嘆一息,隨後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
遠去的那五個壞小子是這鎮上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號稱鳳陽五虎,張家偷狗、李家抓雞、馮家牽羊的「無惡不作」,卻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五個兄弟,雖然曾經身為成年人的他,一直排斥和五個只知道胡鬧的小屁孩之間稱兄道弟。
「我滴個孩來,你個麻賴娃子,你那幾頭蠢牛又把我家地啃了,看我不告訴你叔叔嬸子,看不扒了你的皮!」
朱頂聽到這聲喝罵,卻沒有像平常十二三歲的娃兒那樣表現出驚恐,反而一臉挪揄的對那老農說道:
「哎呀,吳家三叔,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鎮上老少誰家不知道,你家那莊稼你向來是只管撒種子,可從來都不侍弄,你那地里誰分得清秧苗和稗草來?
說吧,又找我啥事?我膽子小,可經不起你嚇唬!」
這吳老三的老母親是出了名的善人,曾經給過饑寒交迫的朱元璋半塊糟糠餅子,據說還是從這吳老三嘴裡奪下來的,也因此,在老朱登上大位之後,便封了老吳家男丁一個世襲舉人,月月有官府給的薪俸。
不僅僅是老吳家,這鳳陽鎮的男丁幾乎個個頭上都頂著功名,就連新出生的娃兒都有薪餉可拿。
對此,以老大人宋濂為首的一群大儒對朱元璋對自己家鄉人的優待頗有非議,畢竟別人需要辛苦數載甚至數十載,都未必能夠取得哪怕最低的秀才功名,可是這裡的娃娃卻在一出生就有了遠超於他們的起跑線,對天下的讀書人而言,這是大大的不公平。
可是這些非議才一起頭,就被鐵血而強勢的老朱給壓了下去,這鳳陽鎮的老鄉也是實在不怎麼爭氣,空頂著功名的帽子,可是到現在立國十幾年的時間,能識文斷字的卻只有堪堪雙手之數,更遑論道德文章了,於是這裡就成了大明朝舉人、秀才最多的鎮子,也是最名不副實的「舉人之鎮」。
就此,這個大明朝舉人老爺最多的小鎮子,也就從老大人們的視線中漸漸消失,再也沒有被關注過。
而朱頂面前的這個吳老三就是這鎮子上不學無術的典範,他與朱元璋同齡,兩人兒時還是很好的玩伴,可是現在老朱已經成了一位註定會被萬古頌詠的開國大帝,吳老三卻把自己的舉人頭銜都輸給了一個七歲的娃娃,若非兩年前朱頂看他可憐,教了他點手藝,恐怕他就要成為大明朝第一個要飯的貴族。
「哎呀呀,就知道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你,要不怎麼說頂哥兒是註定要當大官兒的,從裡到外都透著股子貴氣兒,說到底是讀書人啊,我們這些泥腿子……」
朱頂連忙打斷吳老三的嘮叨,這個渾人叨叨起來也不分個時宜,這話要是被外鄉人聽了去,往嚴重說可是真的會掉腦袋的!
他吳老三從根子上那可是御賜的舉人,就算把功名輸了,那也是輸給了鄉鄰,輸給了同樣被老朱御賜過的鄉親,他自稱泥腿子沒事,可被誇的朱頂還要命不要了?
朱皇帝的心眼可向來不怎麼大!
「打住打住,你這麼說沒事,別連累我,我和你比不了,我是外來戶,官府可不會照顧我。」
吳老三臉上一陣羞臊,轉而成怒:「哪個不長眼的敢動咱家頂哥兒?看老子不掀了他房頂!頂哥兒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鎮子那個衙門就是個擺設,那老倌兒他敢管誰?只要老姑奶奶在一天,他就得見天兒的去磕頭問安!」
朱頂白了吳老三一眼,這一老一少便擠在一起嘀咕了半晌,又在一陣竊笑之後,各自分開。
朱頂看著逐漸西垂的斜陽,顛了顛懷裡的散碎銀子,滿意的從吳老三的田裡趕出已經開始倒嚼的五頭肥牛,迎著夕陽的餘暉,慢悠悠地驅著牛群向鎮子里行去,在他的身後,是不知道跑去哪裡尋找野味,剛剛回返的一條土狗,它有一個很土的名字——大黃。
大黃其實已經很老了,它和朱頂同年同月同時出生,再過兩個月就要年滿十三,卻絲毫看不到衰老的跡象,是鎮子里名副其實的狗王。
如今的鳳陽鎮可絕非後世鳳陽歌里唱的那樣多災多難,這裡是出了名的福地,風調雨順自不用提,耕無稅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實現,甚至就算農人不事生產,都不會有人餓到,朱皇帝對這些與他有過恩惠的老農們,真真不是一般的親厚。
朱頂驅趕著牛群走在光華的石板路上,偶爾傳來「啪啪啪」的聲響,在幾坨褐色事物墜地的同時伴隨一股子惡臭,黃牛這種生物排泄的時候從來不分時間地點。
這其實是一件讓旁人很煩躁以及厭惡的事情,想像一下,美麗的傍晚,人們在自己家的門前迎著和煦的微風納涼,或逗弄著幼子乖女,或手捧著時鮮的果蔬大塊骨朵,或在流經自家門前的清溪里洗滌著青菜白米,一抬頭卻有一坨屎摔到了近前甚至還會被濺上幾點,這心情便無論如何都不會再愉快起來。
然而朱頂每天回家的「撒屎」之旅,卻從來不會遭到厭嫌,反之,他的幾頭黃牛在哪一家的附近排泄之後,這家的主人便會笑呵呵的抄起杵在門邊的鏟子,撮一些黃土把那些排泄物收拾乾淨,倒進自家的糞便收集站,到了晚上自然會有專門的雜工來將這些禽、畜的排泄物,拉去鎮外的沼氣池處理。
在鎮上生活的人們有一個共同的認知,他們和大明其他地方的百姓最大的不同點,不是這裡是皇帝的家鄉,不是這裡有著全國密度最大的舉人,也不是因為他們從建國開始就可以不再納稅,而是因為他們自認要比別的地方的人,生活的「高級」許多。
鳳陽的冬季雖不會大冷,卻也有些陰寒,可是這裡的家家戶戶屋子裡卻總保持著愜意的溫度;夏季的酷暑對鎮子的影響也幾近於無,在每條路上,在每家每戶,都會有大大小小的「風扇」散布著,這裡的居民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調節牆上的木質旋鈕來控制風力。
老一輩的人總說,這就是神仙過的日子。
而這些「風扇、暖氣」,和道路兩邊每到夜晚就會被點燃的「巨型鐵蠟燭」,以及更多的便利,都要歸功於鎮子遠處那個並不如何臟臭的沼氣池子,還有鎮東頭那座裝著巨大「茶壺」的房子,而這一切便是朱頂在兩年前,借吳老三之手實現的。
然而,鎮上的成年人之所以對朱頂如此熱情、關切,卻不僅僅是因為這些,畢竟這些也不是白來的福利,是要按時交錢的,雖然那點兒錢財對於現在的鳳陽人而言微不足道。
況且,朱頂才是那沼氣池和「大茶壺」最大的東家,這本就是極少人知道的事情。
他們對朱頂的熱忱源自最根本的敬佩,對這個從小就用自己那神奇的小腦袋為鎮上的居民們解決了無數疑惑、麻煩的小孩,對這個遠未著冠,只旁聽過幾天族學就在九歲稚齡高中秀才的小孩的敬意,那是源自這個時代的百姓對真正的讀書人,最誠摯的敬服。
朱頂一直認為這個時代的百姓簡直可愛的過分、糊塗得過分,他們對於讀書人的認識,簡直已經到了一種近乎病態的崇拜,甚至已經不分人格和品德,甚至供上神壇!
而朱頂更是被鎮上的學政認為是神童,是文曲星降世,是專為做學問而投胎的!
學政大人胸脯拍的砰砰響,朱頂作為這個有著百餘位秀才、舉人的鎮子上唯一的一個能做學問的讀書人,是將來一定會成為一代宰相的人物!
先不管朱頂再如何優秀、再如何早慧,他的這點成績放在一州一縣或許還能值得稱道,可是放在整個大明朝也不過一點絢麗的水花罷了。
再說宰相這個稱謂,顯然,這位開口閉口之乎者也的老學究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隨著不久之後胡惟庸案發生,大明朝恐怕不會再有宰相這個職位了。
可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朱頂高中院試一等頭名之後,正是要加緊用功提名鄉試,眼看著就可以光宗耀祖的時候,卻有人出面阻止他繼續「上進」。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朱頂的叔叔,把他撫養長大的朱塗元。
每每思及至此,鎮上的人們一看到那座鎮上數一數二的宅子,臉上總是會露出幾分不解以及更多的鄙夷。
那裡就是朱頂的叔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