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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千年(其四)

  (一)


  坊間傳言,西行寺家的大小姐不是人類。


  她面色蒼白,身子冰涼,渾身上下沒有一絲生人之氣,身邊又常常飄著一些孤魂野鬼,光是靠近了,都要折壽的。


  她的父親是西行的歌聖,在世之時備受尊崇,去世之後,如願以償地葬在了「春天的櫻花之下」。那些生時仰慕他的人們,死後亦隨他而去。他們的鬼魂聚集在他下葬的那棵櫻樹之下,久久不肯散去。在那些亡魂的影響下,那櫻樹漸漸偏離了「正常」的軌道,越長越大,越長越美,最終蛻變為妖,喚作「西行妖」。


  據說,這妖櫻以世間萬物的生氣的為養料,每逢萬千生魂零落之時,便會盛開。綻放之時,天地失色,萬物無聲,無數的魂魄便環繞著那棵大樹,在那粉雪之中緩緩升起,歸於西方的極樂之境。


  此景,乃是足以將生人誘入死亡之境的,人間至景。


  (二)


  那是一千年以前的事了,當時的魂魄妖忌,不過也就十一二歲。那時的他,身邊還沒有半靈,不過是個普通的、擅長使劍的男孩子而已。


  陽春三月,天上飄雪依舊,與深冬無甚差別。白玉樓被積雪蓋了個嚴嚴實實,上下一色。一遍又一遍地將這大宅清理乾淨,對於年幼的妖忌而言,正是修行的一種。


  魂魄妖忌拄著一把幾乎與他本人一般高的大掃把,在積雪遍地的庭院中忙個不停。他一邊掃著,一邊一陣陣地哈著白氣,偶爾再搓一搓那雙早已凍得通紅的,白圌嫩的小手。


  「篤篤篤!」


  是時,一陣敲門聲響起,妖忌喊了一聲「來了」,提著掃把便匆匆忙忙地奔向了大門口。雙開大門緩緩開啟,一位身著道袍的金髮美女,優雅地跨過了西行寺家大院的門檻,走了進來。


  「是紫大人啊!」


  妖忌睜著那對水靈靈的大眼睛,一臉崇敬地仰視著八雲紫。紫微笑著伸出手,在妖忌的小腦瓜上來回撫摸,將他那一頭剛剛修剪整齊的銀髮揉得一團亂。接著,她蹲了下來,輕輕地捏了捏妖忌的臉頰,以母親一般憐愛的口吻,柔聲道:


  「一冬天不見,又長高了不少嘛,小妖忌!」


  「是的,我現在都能夠到柜子頂了!」


  「是嘛,這麼厲害啊!」


  紫笑著,又雙手並用地揉了一下他的臉蛋。她原本沒有玩弄妖忌的意思,但是經這麼一揉,她發現這孩子的臉蛋真是又軟又彈,手圌感好得不行,便忘我地揉搓起來,沒完沒了了。


  「紙大銀,請無奧介樣,眼要隘掉惹!(紫大人,請不要這樣,臉要壞掉了)」


  妖忌的臉蛋被她揉得變了形,說話也是口齒不清,雙眼之中似有淚花閃動。紫見狀,趕忙收回了手,她看著妖忌那張被揉得紅撲撲的,還因生氣而鼓起來的小圌臉,樂呵呵地笑道:

  「呵呵,抱歉哈,小妖忌。你這張臉長得太可愛了,紫姐姐有點收不住手。」


  「請不要這樣,紫大人!」妖忌義正辭嚴地說道,「我以後是要成為獨當一面的劍士的,請給我一點尊重!」


  「是是是,小妖忌真是人小鬼大……」紫笑著,又摸了摸妖忌的腦袋,便站起身來,道:


  「幽幽子在嗎?我找她有點事。」


  「是的,幽幽子大人就在內室!」


  妖忌這麼說著,便先一步走向前方,帶起了路。


  「您一冬天都沒來過,幽幽子大人非常想念您。」他邊走邊說道,「您今天能來,她一定非常高興。」


  二人穿過前院,走進了白玉樓那漫長的迴廊。那迴廊外頭,正是栽滿了櫻樹的後院,那棵遠近聞名的西行妖櫻,就栽在這院子的正中央,與四周的普通櫻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其樹榦如高塔一般巨大,聳立在這片矮小的櫻樹林中間,正如野鶴立於雞群。


  從那附近走過時,八雲紫還特意扭頭看了一眼。她見這滿園的櫻樹,竟都光禿禿的,一朵花也沒開出來,唯有枝頭的冰花越長越大,便很是惋惜地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

  「今年怕是賞不了櫻花了,這冬天,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她正說著,前邊的妖忌便停下了腳步,將二人面前的那扇印著紫櫻屏畫的屏門一把拉開,躬身道:

  「紫大人請,幽幽子大人就在這屋裡。」


  (三)


  「紫這個壞蛋,我剛給妖忌梳的頭!」


  西行歌聖之女,西行寺幽幽子,穿著一套白底藍花的和服,跪坐在墊子上,正拿著一把檀木梳,一邊為妖忌梳理頭髮,一邊氣鼓鼓地道:


  「說吧妖忌,這老太婆是不是又欺負你了?」


  「沒有啦,幽幽子大人!」


  妖忌坐在幽幽子面前,腰板挺直,雙手置於膝蓋之上,坐姿端正得如私塾中的好學生一般。他抬頭看著幽幽子的眼睛,一本正經地為八雲紫辯解道:

  「紫大人沒有做什麼過分的事,請不要為難她!」


  「你這.……小傻圌瓜啊!」


  幽幽子一時沒忍住,丟了梳子便將妖忌的頭按進了自己的懷中,緊緊地摟了起來。直到妖忌被她那碩大的胸脯捂得窒息,手舞足蹈地掙紮起來,她才將他放開,而後雙手捧著他的臉,教訓道:

  「聽好了妖忌,就因為你太善良了,才會被壞人欺負。你以後要狠一點,該拒絕的時候就拒絕掉!」


  「當然,對我可以不用拒絕……」她又補充道。


  「我說啊,幽幽子……」


  紫坐在一旁,瞅著這對笨蛋主僕,有些哭笑不得地說道:


  「你給妖忌整的這個頭髮.……這前平后齊的,這不是女孩子的髮型嗎?他這身衣服也是女式的和服,你該不會把他當女孩子養了吧?」


  「怎麼了,你有意見嗎?」幽幽子扭頭瞪了她一眼,沒好氣地道,「小妖忌這麼可愛,我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怎麼了?」


  「倒也沒什麼問題.……」紫苦笑著搖了搖頭,「我就是覺得,你有點太溺愛他了。」


  「溺愛.……又怎麼了嘛!」幽幽子理直氣壯地說著,又一胳膊攬住了妖忌的腰,「總比被你這個老妖婆糟蹋了要強,是吧妖忌?」


  「說得太過分啦,幽幽子大人。」


  「呵呵呵……」


  八雲紫從衣袖中掏出一把摺扇,「嘩啦」一下甩開,用它掩起半張臉,笑而不語。她看著那沉溺於幸福之中的主僕二人,臉上的笑容,卻在扇子之後,那無人可見之處,漸漸地消失了。


  「這房間,不覺得有些太擠了嗎?」她忽然這麼說道。


  「誒?」


  幽幽子聞言愣了一下,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房間是相當寬敞的和室,裝潢樸素,傢具不多,又只有三人,該是空曠才對。她又仔細地環視了一圈,這才明白八雲紫在說什麼。


  「不知不覺之間,又變得這麼多了……」


  幽幽子望著那些不斷地穿過門縫、鑽到屋裡,並且飄到她的身邊來的幽靈,小聲嘟囔道。


  這些都是逝去已久的人的靈魂,多數連基本的人形都沒有,就剩下一個長尾巴的淡白色氣團,既不發聲,也不惹事,只是一圈又一圈地環繞在幽幽子身邊,像是繞著櫻花飛舞的蝴蝶。在這白玉樓中,這樣的幽靈可謂是隨處可見,而幽幽子身邊又特別的多,這正是外人不敢接近她的主要原因。


  「這裡的幽靈,好像比以前更多了。」八雲紫道。


  「嘶嘶.……沒辦法呢,誰叫我西行寺幽幽子,生來就是命苦呢?」


  幽幽子說著,竟假模假樣地啜泣起來,如同悲情戲的女主人公一般,聲情並茂地道:


  「奴家降生以來二十有三年,生得亭亭玉立,卻連男子的手都未曾牽過。父母早亡,家丁不忠,內無親朋,外無舊友,一生只有死者常伴左右,未曾綻放,便要凋謝,悲乎哀哉!」


  她說著,伸手摸了摸那隻剛好飄到她面前的幽靈,道:

  「像我這樣的女子,誰能不疼,誰能不愛,你說是吧,幸之助……算了,你這廝是風流債欠多了被情人砍死的,你說的話沒有參考價值。」


  「打攪一下,」八雲紫擺了擺手,插話道,「那傢伙叫幸太郎,另外,他只好男色。」


  「就你話多!」


  幽幽子瞪了八雲紫一眼,便又摟緊了妖忌,道:

  「管它多少幽靈,我只管摟著妖忌過冬,下半輩子就靠他過活了。」


  「那個,幽幽子大人.……」妖忌從她的胳膊之間擠出一個小腦瓜,微紅著臉,說道,「我其實……」


  「怎麼了?」幽幽子打斷了他,「你前些年不還說長大了要跟我結婚嗎?我當真了哦,你要負責!」


  「那……那都是幼時不懂事,是戲言!」


  「嚶嚶嚶,連妖忌都不要我了,我果然只能懸樑自盡,魂歸西天了嗎?」


  「不是這樣的,幽幽子大人,我.……我只是.……」


  「呵呵呵……」


  八雲紫看著被幽幽子耍得面紅耳赤的妖忌,不由得笑出了聲。


  這娃子是西行寺幽幽子從人販子手裡頭贖來的,原以為只是個長得水靈的玩物,誰料他竟是武士之後,從小練得一手好劍法。那個時候,西行寺家的家丁因為畏懼幽幽子身邊那越來越多的幽靈,已經盡數離去,諾大的白玉樓只剩下她一個活人,呈荒蕪破敗之象。這魂魄妖忌雖是年幼,卻一手挑起了飲食起居、庭院打理、安全保衛三個重擔,還都做得有模有樣。時至今日,幽幽子已經沒法離開他了。


  對她而言,這個孩子既是僕人,又是年幼的弟弟,甚至,等他再長大些,還可以是戀人。天雖寒,二人的小日子卻過得溫馨,西行寺幽幽子那張洋溢著幸色的臉,一如往日,是死人一般的蒼白。紫知道,她生來便是如此,區別在於,以前的她,還從來沒笑得這麼開心過。


  這名為魂魄妖忌的男孩,能給她世間之人,包括八雲紫自己,所不能給予之物。


  其名為,「愛」與「被愛」。


  這一切實在是太美好了,八雲紫真的想就這麼沉浸其中,忘卻憂愁,直到永遠,正如那長眠於春櫻之下的西行歌聖一般。


  她真的不想對幽幽子說出那句,她從遠方一直帶到這裡的話。


  「你已時日無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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