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月隕(其十七)
(一)
「這怎麼……可能?」
納蘭暝跪在雪地上,懷中抱著將死的朔月,無助得像個暴風雨中的孤兒。
直到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一個事實。
博麗巫女不是人類,她們是用來吸收力量的海綿。
朔月身體,已經浸泡在純凈的靈力之中太久了,這讓她發生了某些微妙的轉變,以至於再也承受不了任何的妖邪之物。
所以,當納蘭暝的血液與她的身體結合的時候,她身上那些率先吸血鬼化的部分,便被自己的靈力給消滅掉了。
朔月的身體就在他的眼前崩潰、漸漸消散,一點一點地化作閃著熒光的塵埃,飄散在寒風中。對此,他無能為力。
不,也不是無能為力。
眼下,納蘭暝只剩下最後一個方法。
他用右手的拇指,劃破了左手的手腕,然後一掌按在了朔月的胸口,按在了那致命的傷口上。
「最後一招了,朔月,你可不要怪我啊!」
「生命的連接!」
(二)
朔月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大夢。
當她醒來的時候,入眼的是趴在床邊打盹的小劫雨,以及稍遠一點的地方,坐在凳子上看書的納蘭暝。
她正躺在自己的卧室里,胸口纏著繃帶,身體軟綿綿的,使不出力氣。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過,至少她還活著。
不,實際上,她已經死了。她的胸腔寧靜得像個空匣子,裡頭連一聲心跳都沒有。她的血液不再流動,肺中也不再有新鮮的空氣。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為了救納蘭暝,已經徹徹底底地死了。
那麼,為什麼她還能醒過來呢?
「你醒了。」
納蘭暝將書本扣在了桌子上,站起身,走到了朔月的床邊。
「啊,我醒了。」
朔月還想說點什麼,可是左思右想之下,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納蘭暝抱起睡得正香的劫雨,將她塞進了朔月的被窩裡,淡淡地道:
「這傢伙三天沒合眼了,一直守在這兒,實在撐不住了,才趴下來休息一下。她要是知道自己前腳剛睡著,後腳你就醒了,估計得後悔死。」
「是嗎?」
朔月看著枕邊的劫雨,看著她那孩童般無邪的睡顏,一時忍不住,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起她的臉頰來。
「這孩子啊……」
朔月的臉上,浮起了滿溢著慈愛,卻又十分蒼白的微笑。她的指尖久違地觸碰到了生者的溫暖,這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究竟有多麼冰冷。
這時,她留意到了自己的手。她看著那根慘白、沒有血色的枯枝,心中為之一震,便悻悻地,將伸到劫雨臉上的手縮了回來,像是在害怕這隻手會害了她的女兒一樣。
片刻的沉默之後,朔月開口道:
「你想讓這種狀態,維持到什麼時候?」
納蘭暝低下頭,盯著那條纏在左手手腕上的紅線,一言不發。這條紅線,便是維繫朔月繼續存在的生命線,一端連接著納蘭暝的手腕,另一端連接著朔月的胸口。
這條線將二人的生命連接在一起,讓一個已死之人,與一個活人共享生命。只要此線不斷,朔月便不會真正死去.……當然,她也不可能真正地活著。
「你應該知道,我不會選擇以這種方式苟活的。」朔月又說道。
「嗯,我知道的。以你的性格,即使壯烈成仁,你也不會去當一具沒有溫度的行屍。」納蘭暝的雙眼瞟向了別處,沒敢直視朔月,「但是我不得不這麼做.……我不能看著你死。」
「納蘭.……」
「我只有……」納蘭暝的聲音顫抖著,「把自己的心臟掏出來,餵給你吃,才能讓你明白,我有多麼的對不起你……求你了,朔月,讓我為你做點兒什麼,什麼都行。」
又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納蘭暝轉過身,背對著朔月,身體微微顫抖著,卻沒發出一絲聲音。
「哎……」
朔月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片刻的沉思之後,她睜眼說道:
「打敗最強的妖怪,再打敗最強的人類,然後讓他倆握手言和,自此終結一切爭端。」
「嘶!」
納蘭暝猛地吸了吸鼻涕,用袖子抹了一把臉,轉過身來,看向了朔月。
「我是不是跟你說過,我要這麼干來著?」
朔月的語氣,和她臉上的苦笑,頗有些自嘲的意味。
「嗯!」
納蘭暝點了點頭。
「能幫我把沒完成的部分做完嗎?」
「嗯!」
納蘭暝再一次,重重地點了幾下頭。
「那我就放心了。」
朔月笑著,支起身子,坐了起來。她敞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纏滿繃帶的前胸。在那繃帶之間,夾著一根紅色的細絲,與纏在納蘭暝手腕上的紅線相連,乃是那生命線的另一端。
她伸出手,用兩根手指捏著紅線,一使勁……
然後納蘭暝便按住了她的胳膊,就在她掐斷那條紅線的前一刻。
「怎麼了?」朔月抬起頭,問道。
「我……我想……」
納蘭暝盯著朔月的眼睛,支支吾吾地,半天沒憋出一句話來。眼看著朔月都要等得不耐煩了,他才把心一橫,大聲說道:
「明年春天的櫻花,能再陪我看一次嗎?」
他的雙眼之中,流露著懇求的神色。朔月不語,只是緩緩地鬆開了捏著紅線的手指。
「到時候把紫啊幽啊那幫人叫上,開個酒會吧。」她說。
(三)
冬去春來,櫻花爛漫。
粉色的雪花隨風起舞,遍灑大地。就連盛酒的大碗里,都漂浮著分叉的櫻花花瓣。
一幫子人圍在神社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櫻花樹下,坐在春櫻花毯上,端著酒杯,開起了新年第一場賞花會。
第一場,同時,也是最後一場。
氣氛稍微有點沉悶,一幫子人自顧自地喝著悶酒,話都沒兩句,完全不像是賞花會的樣子。
這時,朔月站起身,端著酒碗,站到了眾人面前,當著大夥的面,一氣飲盡了碗中的清酒。
「這一碗酒,就算是敬給照顧我這麼多年的大夥了!」
沒等底下的人有啥回應,朔月便彎腰拎起酒壺,又倒了滿滿一碗酒。
「這一碗,敬給小時候撫養過我的八雲紫姐姐!」
說罷,她仰起脖,又是一口悶。
「不是我說你,紫啊,」朔月喝了酒,繼續說道,「你要是不多鍛煉鍛煉,多出去走走的話,很快就會變老哦!」
「要你管,你這沒大沒小的丫頭片子!」
八雲紫一甩摺扇,沒好氣地道。
「哈哈!」
朔月笑著,又倒了一碗酒,道:
「這一碗,敬小時候給我做飯吃的八雲藍!藍啊,雖說勤勞是種美德,可是最好還是不要把什麼活都往自己身上攬,把身體搞垮了就不好了。」
「多謝關心。」藍眯起眼睛,笑道。
朔月便灌下去第三碗酒,剛喘一口氣,立馬又滿上了一碗。
「這一碗,就敬有事沒事過來蹭飯的幽幽子好了。」
她喝完酒,又道:
「你這傢伙明明是個幽靈,吃進去的東西都去哪兒了呢?」
「這是少女的秘密哦!」
幽幽子用袖子掩著嘴,巧笑著道。
「是嗎?」
朔月也沒多問,倒下一碗酒喝下了肚,提起嗓門便道:
「這是敬給在座的唯一一個正經人,魂魄妖忌的!」
「可不敢當!」
妖忌一擺手,把這份「殊榮」給推掉了。
朔月笑了一嗓子,又倒滿一碗酒,端著碗走到了劫雨的面前,道:
「小雨,你起來。」
「嗯。」
劫雨站起身,雙眼幾乎與朔月的眼睛平齊。四目相對之下,卻見朔月伸出手,輕輕地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幾年下來,已經跟我一邊高了啊!」朔月嘆道,「不知道降妖的功夫,有我當年的幾成呢?」
「現在還比不上當年的媽媽啦!」劫雨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過,以後的我,還會變得更強!」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朔月微笑著點了點頭,「再過倆月就是你的十六歲生日了,可惜,今年的生日,媽媽是沒辦法跟你一起過了。這碗酒,就當做是提前為我的寶貝女兒慶生了吧!」
言罷,朔月端起酒碗,咕嘟咕嘟地將酒喝下了肚,而後便搖搖晃晃地,走到了納蘭暝的跟前——很顯然,她已經喝醉了。
「這一碗.……嗯?」
朔月將酒壺整個倒了過來,裡頭沒有流出一滴酒。她捧起酒壺,往裡頭瞅了一眼,然後大笑著,將壺和碗都扔到了地上。
「罷了,罷了!跟你這個混球說話,不敬酒也無妨!」
朔月笑著,一把抓住納蘭暝的手臂,將他給拽了起來,接著,從衣兜里掏出一枚用紅繩穿起來的,陰陽玉樣式的小掛墜,塞到了納蘭暝的手心裡。
「給你,收好了,這是我做的護身符。」她說,「把它帶在身上,就不用害怕惡靈的侵擾了。你這傢伙以後也注意一下,自己沒有法力,遇見處理不了的事情就別逞強!」
「嗯。」
納蘭暝收起了那條掛墜,點了點頭。
「聽好了納蘭暝,」朔月接著說道,「我走了以後,你要照顧好小雨,把她養大成人,每天的訓練,可不要耽擱了!」
「嗯。」
納蘭暝面無表情地聆聽著。
「院子里的櫻花樹不要忘記修剪,別的地方的打理也不可忽視了。」
「嗯。」
「地板一周最少擦兩次,乾擦一遍濕擦一遍,儲物間也該整理一下了,那破房子簡直就是個垃圾堆。」
「嗯。」
「還有啊,把帝那隻小兔崽子給我抓回來,告訴她我一點也不怨恨她,叫她以後不要再到處瞎胡鬧了。」
「嗯。」
「對了,村裡的大戶還欠咱們家錢呢,記得去討!」
「嗯。」
「每年過年要給我寫信,彙報一下狀況,別讓我太擔心。」
「嗯。」
「還有.……還有,那個.……就是說.……」
朔月說著說著,竟啜泣起來。她的臉上,已經沾滿了淚珠,唯獨她本人,一直自說自話,完全沒有發覺。
「我……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說。」朔月劇烈地喘息著,斷斷續續地說道,「我還想看小雨長大的樣子……我還想.……跟你們一起.……度過春.……夏.……秋.……冬.……一起賞花.……看海……望月……觀雪.……一起笑……一起哭……一起玩鬧.……一起.……活著……」
「你怎麼變成這樣了?」納蘭暝一把將朔月那冰冷的身體摟進懷中,嗅著她髮絲之間的香味,道,「你以前,不是最不怕死的嗎?」
「我不怕死啊,但是我害怕,死了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朔月哭著說道。
「你這傢伙.……」
納蘭暝的眼睛也紅了,淚水劃過了他的臉頰,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痕迹。
「你難道不知道,」他說道,「我跟你一樣害怕嗎?」
他哭了,他身後的劫雨也一樣。其餘的人皆低下了頭,沉默不語。如果因幡帝在場的話,她又會有怎樣的反應呢?
相擁的這一刻,漫長得有如一晝一夜。直到朔月一把將納蘭暝推開,往後退了好幾步,納蘭暝都沒能從中回過神來。
「抱歉了,各位!」
朔月擦去了眼淚,整理好表情,強擠出一張笑臉,大聲地,清清楚楚地說道:
「博麗朔月,與大夥就此別過,若是有緣,來世再見!」
說罷,她一把扯斷了胸前的紅線。
強烈的撕裂感將納蘭暝從恍惚之中,拉回了現實。在他的身體之內,屬於朔月的那一部分,正如抽絲一般,一絲一絲地剝離出去。他抬起頭,卻只看見滿目櫻花飛舞,除此之外,再無人影。
純白的和服落在地上,裡頭尚有幾片閃著白光的碎屑,沒有消散乾淨。納蘭暝跪到地上,雙手將它捧起,凝視良久,茫然不知人來人往,日落月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