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月隕(其十一)
春光明媚。
十七歲的博麗朔月輕舞於花瓣之間。
種在神社前院里的櫻花謝了,淡粉色的花瓣如雪花般落下,鋪滿地面,景緻有如幻境。男女二人便在這花毯上比武,一抬手,一揮拳,皆有櫻花飄然飛過,似是畫家揮筆潑墨。
「哈!」
少女用那略顯稚嫩的胳臂,一掌拍在了納蘭暝的胸口。這一掌看起來輕飄飄的,力道卻很實稱,足以將一隻九百歲的吸血鬼逼退。
納蘭暝用身體硬接了這一掌,只聽得肋骨嘎吱作響,腳步也穩不住了,連著後退了三步,這才找回重心。卻見那朔月乘勝追擊,跳起來又是一腳飛踹,對著他的面門就去了。
儘管及時抬起手臂,護住了臉,納蘭暝還是沒能完全卸下這一擊的力道,往後劃了好幾米,在地上留下了兩道深杠,最後紮起馬步,俯下身子,單手撐地,這才止住了後退之勢。
「怎麼了?」他抬起頭,皺著眉,像是很不滿一樣,「我不是說了嗎,不用手下留情,全力攻過來,還是說,你早飯沒吃飽?」
要說這一掌一腳他接得很輕鬆,那肯定是騙人的,不過,納蘭暝嘛.……再怎麼說,身為大魔頭的面子,還是要要的。
「好,好的!」
朔月抓住這個機會,喘了兩口氣,接著便衝上前去,發起了新一輪的猛攻。
這女孩兒也是耿直,人家叫她別放水,她就真的不放水了,幾輪交手下來,都快把納蘭暝逼到牆角去了,這叫他把那張九百歲老臉往哪兒擱嘛!
這天早上,朔月起了個大早,便把納蘭暝拖了起來,叫他陪練體術,然後就這樣了。被壓成這個鬼樣子,裡頭當然有納蘭暝消極防守,不主動進攻的因素,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是朔月那異常的強大。
先前,納蘭暝還以為,這孩子只是手裡握著幾個強力法術而已,實際上跟個普通人沒什麼兩樣。但是現在,他的看法完全改變了。
這傢伙是真的強,實打實的強,從法術到體術,從技術到力量再到戰鬥的意識,強得沒有死角。
「能把一個第三代的吸血鬼壓著揍,這傢伙,真的是人類嗎?」
他的心中,不由得產生了這樣的疑問。
要知道,一般的人類,赤手空拳打在他身上,怕是連撓痒痒都不如,就算一直打到手指骨折,也沒可能傷他一根毫毛。實際上,人類遇見了吸血鬼,就只能猥瑣地貓在角落裡放暗箭,能跟他正面對毆的人類,九百年來,只有一個博麗朔月。
不僅如此,朔月的拳腳,若不認真去擋,那是真的要被擊倒的。她就像頭大象,騎在納蘭暝的身上反覆碾壓,拳點如暴風驟雨,即使這不是訓練,他也很難找到反擊的機會。
「關鍵在於,這股力量,究竟是從哪兒來的。」
一邊勉勉強強地接下朔月的攻擊,納蘭暝一邊犯起了嘀咕,心道:
「人類,是有極限的。有些事情人類永遠都做不到,比如飛上天空,比如跟吸血鬼近距離交戰。若想突破自身的極限,肯定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朔月的這份力量,究竟有什麼代價呢?」
想到這裡,他不禁回想起一年以前,剛與朔月相識之時,她那副連續戰鬥之後,心力交瘁的模樣。
「說不定,她其實並不是人類,而是個披著人皮的妖怪。」
納蘭暝抹去了腦中的那些,令他感到不安的猜測,換了一個樂觀的想法。
因為,反正他都是沒有魔法才能的,也看不出來誰是人類誰是妖怪,既然朔月說她是人類,那他也只能相信。
說不定,這是騙他的呢,再過不久,這少女就會露出馬腳,然後不得不表明自身的妖怪身份。說不定她的實際年齡比納蘭暝還要大,這樣的話,到時候他又能借題發揮,狠狠地調侃一番。
這麼一想,納蘭暝的臉上,不自覺地浮出了微笑。
他還是第一次因為被騙而感到開心。
「注意前方!」
大概是因為分心於腦內的猜測吧,朔月突然打來的這一記正拳,納蘭暝並沒有及時地反應過來,相應地,也就沒能接下來.……不,其實他也算是接住了,只不過是用臉來接的而已。
「嗷嗚!」
納蘭暝發出了一聲非常不像樣的慘叫。
顏面遭到直擊,眼前一片漆黑,鼻涕眼淚一起流了出來。當納蘭暝再一次睜開眼睛時,他已經躺在地上了。
「大意了,大意了!」
他扭動身子,吃力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一邊拍打著粘在身上的粉色花瓣,一邊連聲說著「大意了」之類的話,以掩飾自己的尷尬。
朔月也不為難他,只是自己在原地伸直手臂,擺了個架勢。
一時風起,櫻花的花瓣如粉雪一般揚了下來,落得朔月滿身都是,拳頭上,鼻頭上,腦袋上,衣服領子上,都掛著花瓣。而她本人卻並不在意,只是慢慢地收起了拳頭,調整好呼吸,接著,對著納蘭暝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謝指教!」
「太客氣啦!」納蘭暝擺了擺手,「哪來的這麼多禮數,你以後還想練,直接跟我說一聲就行了,咱隨時奉陪!」
「那,以後可以每天都陪我晨練嗎?」
朔月抬起頭,兩眼放著金光……真是很喜歡練武啊,這丫頭。
「倒不是不可以,不過.……你就沒別的事兒可做嗎?」納蘭暝說道,「比如看個書啊,畫個畫啊,彈個琴啊,玩點花鳥魚啥的,做些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喜歡做的事兒。」
「沒有。」朔月搖了搖頭,「我想磨練自身的技藝,變得更強。」
「說實話,你現在已經足夠強大了。你知道這九百年來,我在戰鬥中一共輸過幾次嗎?」納蘭暝說著,舉起了三根手指,「三次。送我第一敗的人,我一直在追殺她,直到今天。送我第二敗的人,後來被我滅了門,你是第三個。」
「那,你想殺掉我嗎?」朔月笑著問道。
「不可能的好吧!」納蘭暝非常果斷地說道,「跟我死鬥了一場,把我打敗了,還能讓我心服口服,不起殺心的,除了你以外,也沒別人了。」
「對你來說,我很特殊嗎?」
「特殊,也沒什麼特殊的,就是.……咳咳!」納蘭暝別過臉,連咳了幾聲作為掩飾,接著,轉變了話題:
「跑題了跑題了!總而言之,我想說的就是,我要是你的話,我會好好地享受人生,偶爾練個手避免水準下滑就行了。」
「不,我不會這樣。」朔月又搖了幾下頭,「我有個目標,為了實現它,必須變得更強才行。單是現在這樣,還不夠。」
「什麼目標?」
「我想消除人類與妖怪之間的分歧,讓二者和平共存。」
「呵呵.……」聽了她這句話,納蘭暝不禁笑出了聲,「這個目標,可不是說你變強了,就能實現的啊!」
倒不如說,從來就沒有人試著去實現它。人類變強,是為了更輕鬆地消滅妖怪,妖怪變強,是為了更有效率地獵食人類。沒有人會為了與妖怪共存而變強,沒有!
「一定可以的!」朔月看著納蘭暝的眼睛,非常認真地說道,「只要擊敗了最強大的妖怪,再擊敗最強大的人類,然後將他倆拽到一起和解,就可以了!」
「你啊.……」納蘭暝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說啥好了,該說果然是你想出來的點子嗎?」
「算了算了,」他拍了拍手,徑直向前走去,「今天就到此為止,明日再練!」
與朔月擦肩而過時,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側過腦袋,在她的耳邊輕聲留下了這麼一句話:
「既然有想法,那就放手去干吧。」
「是!」
朔月答應了一聲,便邁開步子,向著院子的大門口走去,然後……
「哎呀!」
沒兩步,她的腳就卡到了石板路的縫隙里,整個人往前一撲,摔了個狗啃屎。
「哎……」
納蘭暝背對著她,嘆了一口氣。
他本來是想直接回屋的,不過聽見這麼一聲尖叫,再加上從地上傳過來的那一陣震動,他立馬就明白髮生了什麼。
收回前言,這傢伙果然是人類,如假包換。
不僅如此,她還是個非常笨拙的人類。
「你啊.……」
納蘭暝走了過去,蹲下身子,除去了她腳上的木屐與棉襪,輕輕地揉起了她那紅腫的腳踝。
那塊腫包在她那粉嫩的肌膚上,就像個大號的蚊子包一樣,顯眼得不得了。
「誒嘿嘿……」朔月獃獃地笑了幾聲,「抱歉,一不小心摔倒了!」
「跟我對打的時候,你咋不摔一跤呢?摔完了之後就沒你了!」
「那時候精神比較集中嘛!」
「現在就分心了?」
「也不是啦.……」
「你這個腳啊.……」
納蘭暝揉了幾下,便不再揉了。他將朔月的腳緩緩地放了下去,說道:
「沒個三五天好不了,妖怪退治啥的,你還是別去了。」
「那可不行,村裡有委託.……」
「不是還有我呢嘛!委託,誰做不是做,反正只要把搞事的妖怪幹掉就行了。」
「那你要注意點分寸哦!」
對於納蘭暝的行事風格,朔月顯得有些不放心,而納蘭暝本人卻不以為然。
「我會啦,」他大大咧咧地說道,「平時直接打死的,今天就打斷四肢,平時打斷四肢的,今天就只打斷手臂,這樣總行了吧!」
「手臂也別打斷!」朔月大聲說道,「巧妙地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以後不再犯,這樣就夠了!」
「這.……」納蘭暝撓了撓後腦勺,「你是要我把腳踩在螞蟻身上,要它們不要再到處鑽洞,卻又不讓我把它們踩死.……這有點難度啊!」
「我就能做到!」
「那我也能!」
納蘭暝閃電般地接下了挑戰,然後蹲著轉了個身,以後背對著朔月,道:
「上來,我背你回去。」
回屋的路上,他就聽朔月「嘿嘿」、「呵呵」地笑個不停,吹得他后脖頸賊癢,便忍不住問道:
「扭個腳,能樂成這樣?」
「不是啦!」朔月說道,「我就是覺得,納蘭暝其實是個非常溫柔的人呢!」
「你說啥?」
納蘭暝臉一紅,立馬停住了腳步。
「你看,又燒得一手好菜,又會做家務,還知道怎麼應對傷病,而且還肯背我。」
朔月掰著手指頭,如數家珍。她越這麼說,納蘭暝就越是尷尬,趕緊否定道:
「那都是獨自生活必須要掌握的技能,沒有什麼好……」
他說到一半,便不說了,因為朔月的雙唇,毫無預兆地吻在了他的后脖頸上。
這一吻,有點癢,有點濕,有點軟,有點親昵,有點令他不知所措。
「謝謝你。」
輕聲細語,風吹耳根,納蘭暝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在那兒足足站了一分鐘,啥也不幹,啥也不說。而朔月,只是面帶微笑地趴在他的背上,看著他的脖子與耳朵越變越紅。
往後的一整天里,納蘭暝再沒跟朔月說過一句話,甚至都沒敢正視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