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漫漫長夜(其十三)
亥時八刻,紅魔館地下大圖書館。
長桌和雜亂的書山都被小惡魔給移走了,原本用來看書喝茶享受寧靜的地方,現在就只剩下一大塊光滑的黑色大理石地板,以及兩個人影而已。
「嗨喲!」
帕秋莉站起身來,將粉筆放回到身後的筆筒里,拍了拍手上的粉筆灰,然後便開始捶打自己的后腰。她那條小腰因為長時間的蹲伏而變得有些僵硬,一挺直就發出了「嘎嘣嘎嘣」的響聲,像是要斷了似的。
「你該出去活動活動」,納蘭暝總是這麼勸她。現在,她揉著酸痛的腰,對他所說的那些話也多了一些認同。
數米開外,納蘭暝正拿著根粉筆,蹲在地板上塗塗畫畫。帕秋莉望著他那勤勤懇懇的樣子,忽地皺起了眉頭,道:
「你這傢伙.……這不是畫得比我還好嘛!」
「這是必須的好吧!」納蘭暝頭也沒抬地說道,「再怎麼說,我耍魔法也耍了八百多年。雖然現在老了、廢了,跟不上時代了,但基本功可一樣都沒丟。」
他的手底下,是一幅畫得非常細緻的幻想鄉俯瞰圖,寬達五米,純粉筆繪製,裡頭涵蓋了納蘭暝與帕秋莉所知的所有地點。
除此之外,地圖的邊上還零零散散地分佈著一些星、日、月的圖騰,以及其它的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那是帕秋莉待會要用來施法的魔法陣。一道巨大的環形圖騰圍起了整個魔法陣,上頭還刻意留了好幾處空白,不知作何用途。
「你知道嗎,要是別人來求我,我是不會幫這個忙的。」帕秋莉望著納蘭暝,突然這麼說道。
「為什麼?」納蘭暝停下手裡的活,抬頭看向帕秋莉的臉,問道,「對你而言,我很特別嗎?」
「不,你一點也不特別!」帕秋莉別過頭去,面頰卻有點微微發紅,「很麻煩的啦,這種法術。」
「魔力消耗量很大嗎?」
「不,魔力方面沒有問題,就是純粹的繁瑣而已。」帕秋莉說道,「探測的範圍越大,要畫的魔法陣也就越大,相應的,工作量就會變大。」
「哦,這樣啊。」
納蘭暝又低下了頭,繼續去畫他的圖,嘴卻也沒閑著:
「其實,在地板上畫魔法陣這種,這麼古典的方法,現在的魔法使們已經很少使用了。」
「那他們在哪兒畫陣,牆上?」
「不,他們直接用印表機列印出來。」納蘭暝一邊畫著地圖,一邊道,「上次我托一個魔法使朋友幫忙,他直接把我帶進了一間文印室,打開電腦,列出了一大堆魔法陣.jpeg,問我用哪個。說老實話,我震驚了。」
「呃……」
帕秋莉聽了他的話之後,半懂不懂地問道:
「印表機,也就是那種……」
「你就當它是村子里的書店用的那一款吧,只不過速度要快上一百倍,而且什麼圖形都印的出來。」
「是嗎,這樣啊.……」
「如果你感興趣,我能給你弄一台來,或者你自己去香霖堂搬一台回來,我猜霖之助那小子肯定有不少存貨,但是他不會用,都堆在倉庫里接灰呢。但是現在.……」說著,納蘭暝站了起來,「我這邊已經畫完了。」
粉筆頭被他隨手一彈,高速旋轉著,在空氣中劃了一道拋物線,最後分毫不差地落到了小方桌上的筆筒里。他拍了兩下手,對帕秋莉說道:
「接下來,請開始你的表演。」
帕秋莉點了點頭,扭身拿起了小方桌上的那本裹著真皮封皮的魔法書,攤開來置於手掌之中。她張開嘴,晦澀難懂的咒語便從她的雙唇之間湧出。那聲音不似人語,卻又帶著些許歌謠般的韻律。
附著著魔力的聲音在空氣之中震蕩,令納蘭暝的耳膜隱隱作痛。即使魔法才能已經全廢了,他也依然能夠感受到,一股龐大的能量正在由四面八方匯聚過來,壓得他沒法大口喘氣。如果他還能看見魔力的流動,他相信,展現在他眼前的必定是一幅驚人的景象。
帕秋莉緩緩地鬆開了捧著魔法書的雙手,那本書卻並沒有被重力拉扯下去,而是飄浮在她的面前。印在書頁上的那些複雜卻不失美感的符號,聽見了魔咒之音,紛紛如耍蛇者手底下的眼鏡蛇一般隨聲而起,擺脫束縛,逃離了紙頁。
這些符號泛著淡淡的白光,懸浮在僅剩一片空白的書本上方,時而聚攏,時而分離。實際上,只要帕秋莉願意,它們甚至能手拉著手跳起舞來。
最終,符文們圍成了一個圈,並且旋轉起來。每轉過一圈,這個散發著微光的圓環便會大上一些,而它旋轉的速度也會快上幾分。不多時,圓環已經長到了足以整個兒地罩住地板上那張地圖的大小,而那些符文,也因過於快速的運動而變得模糊不清了。
符文串一遍又一遍地在納蘭暝的眼前閃過,像是一趟脫離了鐵軌的過山車。他立定在那兒,抬起頭,出神地仰望著那緩緩抬升的光環,看著它在半空中停止旋轉,又重重地落下,將每一個符文精準無誤地砸進了魔法陣邊線上的留白里。
一時間,日、月、星辰的圖騰,以及整張幻想鄉俯瞰圖上的每一根線條,都一齊亮了起來。魔法之光照亮了整片區域,為這陰暗的地下圖書館帶來了有限的光明。
詠唱戛然而止,而納蘭暝的雙眼卻依然有些發直。他的身體還在這兒,但是誰知道他的精神去了哪裡。
帕秋莉看著那些丟失的符號重新浮現在魔法書的紙張上,一個不漏,便合上了書本,抬頭說道:
「好了,魔法已經準確無誤地施放完了,接下來就是.……納蘭暝?」
「啊,抱歉!」納蘭暝一機靈,回過神來,很是尷尬,「你這法術放得漂亮,稍微有些看入神了。」
「是……是嗎?」
「那當然,即使是魔法能力處於巔峰期的我,也做不出這個。咱畢竟是野路子出身,幹啥都靠靈光一現,跟你這種精雕細琢的學院派不是一個檔次的。」
「多謝誇獎。」
帕秋莉臉上掛著微笑,小聲到了個謝,顯得甚是靦腆。
「那麼,說到地圖……」
納蘭暝低下頭,仔細觀察起那張自帶背光的地圖來。與原先的粉筆畫比起來,這幅圖上多出來的東西,除了微光與符文之外,便是紅點了。
大量的、密密麻麻的紅點,不均勻地遍布在整張幻想鄉地圖上。與地圖本身一樣,那些紅點也是帶光的,只是有些明亮,有些暗淡,亮度不盡相同。
「這些紅點,我記得是代表著擁有魔力的物體,對吧?」納蘭暝問道。
「是的,」帕秋莉點了點頭,「紅光越亮,就意味著魔力越強。另外,沒有任何魔法才能的普通人因為體內的魔力過弱,並沒有顯示在地圖上。」
「比如說我,對吧?」
納蘭暝看見自己所在的圖書館的位置上,只有兩個紅點,一明一暗,便笑著自嘲道。
「話說這些密密麻麻的紅點.……」他又指著魔法森林的位置,說道,「這要不是喪屍群,那就只能是演唱會了吧?我很好奇,它們為什麼會擁有魔力?」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見成千上萬幾乎一般暗淡的紅點,聚集在地圖上的魔法森林之中。這些紅點的亮度在地圖上的所有紅點中處於最末一檔,若不是數量龐大,它們根本就不會被注意到。
「用魔法製作的活死人的時候,必須得在它們的身體里存儲一些魔力,否則做出來的活死人很快就會失效。」帕秋莉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就像給電池充電一樣,對吧?」納蘭暝笑了,「而且注進去的魔力還比普通人的魔力量要大上一些,看來拉杜三世這一回是下足了血本啊,不過這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就是了。」
接著,他又將視線移向了魔法森林下方的無名之丘。那上頭只有一個紅點,其亮度卻是全圖之最。別的紅點與它的差距,就跟燭火與太陽的差距一樣大。
「這傢伙,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前兩天剛跟她打過一架,還輸了。」納蘭暝指著它,說道。
「風見幽香,對吧?」帕秋莉望著那顆小太陽,撇著嘴,搖了搖頭,「真是怪物一樣的魔力。」
「咱們的夜蟲小朋友似乎有麻煩了,有好幾個殭屍點圍在她家周圍。」納蘭暝看著地圖,繼續解讀道,「希望幽香能走得再快些,否則就來不及了。」
「人之里這邊,倒是請來了幾個不錯的幫手,活過今晚應該沒問題。迷途竹林這麼乾淨,大概是有鬼。香霖堂……讓我們為森近霖之助同志默哀三分鐘。」
「倒是妖怪之山這地兒,怎麼亮得跟座燈塔似的?」
「那是天狗們的居所,上頭住著鴉天狗、白狼天狗的群落,山底下還有河童的村子。」
「怪不得!」
納蘭暝抱起了膀,視線從妖怪之山上,移到了幻想鄉的另一端。那是與妖怪之山相對的另一座山,上頭卻十分反常地,連一個代表殭屍的暗色紅點都沒有。
而明亮的紅點,倒是有一大片,就跟妖怪之山的翻版似的。
「現在問題來了,」他的語氣比剛才正經了不少,「博麗神社這是什麼情況?」
「是靈夢……嗎?」
帕秋莉說了一半,立馬把自己的猜想給否定掉了。要是只有一個亮點,那還有可能是靈夢,這麼多的亮點究竟是什麼情況,說老實話,她也是一頭霧水。
「你家靈夢學會影分身了?」
納蘭暝朝她笑了笑,而她也覺得自己有些犯蠢,不由得將睡帽壓低了一些,以掩飾尷尬。
納蘭暝伸出手指,先是指向了魔法森林中的一個亮點,又指向了人之里北方最亮的那一個紅點,說道:
「這兩點之中必有一人是靈夢,她天黑前跟魔理沙和愛麗絲一起離開紅魔館,飛向了人之里,現在無論是在人之里迎擊屍群,還是獨自跑進魔法森林解決異變,都是有可能的。但是不管怎樣,她是不可能呆在神社裡的。」
「那麼,呆在博麗神社裡的人,或者說人們,究竟是誰呢?」帕秋莉也納悶了,反過來問道,「你該不會是覺得,那個異變的主犯,就藏在神社裡吧?他膽子有這麼大嗎?」
「這叫燈下黑,最危險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原本以為他會藏在魔法森林裡的。」
「那你就太天真了,現在這個局勢,連傻子都知道魔法森林有問題,呆在那兒只會被各路大神圍攻到死。幻想鄉一共就那麼大,如果必須得找個地方藏起來,我要是他,我也會選擇博麗神社,而不是魔法森林。而且,你還得考慮到他引發異變的目的。」
「目的?」帕秋莉歪著頭,有些不解地道,「你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麼嗎?」
「我當然知道。」
納蘭暝邁開步子,繞著魔法陣走起圈來,邊走邊說道:
「說來也巧,異變開始之前,我跟那傢伙碰過一面,所以我知道,掀起喪屍潮只是他的手段,而並非最終目的。他真正想乾的事情,是將我殺死,僅此而已。」
「那他為什麼不主動來找你決鬥,為什麼非要大費周章地搞這麼多喪屍出來?」
「好問題,圖書,好問題!」
像是在賣弄自己的智慧一般,納蘭暝有條有理地為帕秋莉做了一通分析:
「為什麼他不找我決鬥?很簡單,因為他打不過我。」
「為什麼要引發屍潮?其一是為了製造混亂,混亂會引開別人的注意力,讓那些站在我這一邊的人無法出手幫忙。如果我要死了,別人我不敢說,蕾米和芙蘭多半會把自己綁在火箭上飛過來救我,而他顯然不願意看到這一幕。」
「其二,就是為了消耗幻想鄉的有生力量,讓我們不得不放棄與屍群的持久戰,轉而與他決戰。只要能把咱們逼急,逼出避難所,他的計劃就算是成功一半了。」
不知不覺間,納蘭暝已經繞了半圈,走到了帕秋莉身邊。他站在帕秋莉身旁,望著她那張在魔法陣的白光之下顯得有些蒼白的側臉,發問道: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帕秋莉·諾蕾姬,假如你必須得殺死一個實力遠在你之上的人,最好的辦法是什麼?」
「伏擊!」
帕秋莉看著博麗神社裡的那一大片紅點,條件反射般地叫道。
「回答正確,格蘭芬多加十分!」
納蘭暝打了個響指,接著又繼續說道:
「最好的辦法,就是帶著自己的小夥伴,找個地方埋伏好,再挖上幾個陷阱,然後就能以逸待勞了。既然主動出擊沒有勝算,那還不如挖個坑等敵人來跳。確保了先制優勢之後,雙方之間的實力差距,差不多也就抹平了。」
「用無限的死者消耗有限的生者,不去找他,力量就會被慢慢耗盡,主動去找他,則無異於自投羅網。這小子,基本立於不敗之地了啊!」
「只可惜,他的對手是我。」
丟下這麼一句話,他轉過身,向圖書館大門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你這是要去哪兒?」帕秋莉轉身朝他喊道,「你該不會.……」
「我去一趟博麗神社。」納蘭暝給出了她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為什麼?」她問道,「明明知道那裡有埋伏,為什麼還要去?」
「這個陷阱,總要有人踩的吧?如果我不去,靈夢或者魔理沙肯定會去。與其讓她們踩,不如我親自去踩。」納蘭暝說著,回眸一笑,「畢竟,我是不死之身嘛!」
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但是這傢伙不是佛,他是鬼。
正因如此,帕秋莉才對他產生了敬意。也許「尊敬」二字與「吸血鬼」這一對象有些不搭,但是帕秋莉並不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她很少發自內心地尊重某人,上一次產生這種情感,還是在她與蕾米莉亞相識的時候。這能說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嗎?
不能,因為納蘭暝禁止別人管他叫「叔叔」或者「爸爸」,叫「哥哥」倒還可以。按他的話來說,「叫一句爹老十歲,你別害我!」
那麼,該怎麼說呢,「有其兄必有其妹」嗎?
「真是的,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你們倆.……」帕秋莉笑著,無奈地搖了搖頭。勸他放棄的念頭,只在腦中一閃而過,卻從未停留下來。
「如果你真的尊重一位戰士,請你尊重他負傷的權利。」
帕秋莉記得,她在一本書里,讀到過這麼一句話。
「今晚多謝你幫忙了,回來之後請你喝酒!」
納蘭暝頭也沒回,卻舉起胳膊,揮了揮手。在帕秋莉的眼中,他的背影比他本人要高大得多。
「活著回來啊!」
「廢話,我怎麼可能會死!」
壓根就算不上是道別的兩句話在空曠的圖書館中回蕩,又被一陣沉重的關門聲打斷,一切就此歸於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