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九章 朔州會戰(七)
打到這個時候,不要說領教晉陽軍戰力最多的雜胡了,就是銀可術所部那些精銳,對這支南朝精銳都徹徹底底的服氣。
今日一場血戰,銀可術所部與蒲察烏烈一部,已然元氣大傷,作為羽翼的雜胡軍馬也告崩潰,一路南下的瘋狂氣焰,已然被打掉了,銀可術已經不指望能速速拿下朔州城,而他仍然咬牙堅持,怎麼樣也要將今日次第投入戰場的南朝軍馬全部覆滅!
他同樣也要打掉這支南朝軍馬的傲氣和兇悍!看到騎軍戰團被殺透,銀可術再顧不得陣列未完了,立即就大聲下令:「放箭!」
這些蒼頭彈壓,只有前列就位,只有七八十張步弓張開,然後就是一陣箭雨潑灑而來,歷經血戰才透圍而出,馬速幾乎全無的宋軍甲士,就在這一排箭雨中,紛紛落馬。
郭盛長槊舞動,拚命隔打,仍然右胸中了一箭,馬上郭盛的身子晃都沒晃一下,單手一拍,將插在右胸上羽箭箭桿打斷,吼聲如雷,就要再度撲上前去!
可為這排箭雨一阻。女真甲騎又再度合圍而上,將郭盛他們再度捲入了血腥的騎戰廝殺之中!銀可術扭曲猙獰的面孔還未曾放鬆下來,卻又聽見身後傳來鼓聲響亮,他猛然回望,就見城頭之上,已經站滿了無數南人百姓。
幾面大鼓放在城頭,幾名百姓,正一聲聲的敲出雄渾鼓聲,朔州南門,今日再度敞開,一隊隊的人馬涌了出來,一名高高瘦瘦的軍將走在前面,他連重甲都不披,就是一身硝製得不甚好的皮甲而已。
這樣甲胄,就連騎弓五十步左右所發箭矢都未必遮擋得住,可這高瘦憔悴的軍將,就持著一張弩機,大步走在前面,後面大隊,一出城門,就向著兩邊散開,拉開陣列,同樣也堅定向前。
人人手中沒有長短兵刃,只有弓弩而已,他們拉開的陣列歪七扭八,或者間距太大,或者互相擁擠在一起。可就是這樣業餘到了極點的陣列,仍然在向著銀可術所在之處,在向著女真鐵騎方向,穩步推進!
銀可術瞪大了眼睛。就連這些不堪一擊的南人軍馬,也敢出城而戰么?
出城而戰的,自然就是余化龍。
城外血戰,城上無數軍民向他拜伏請戰,看著一支又一支的晉陽軍投入戰場,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的看著他們一支支的為朔州城中軍民,耗盡血肉。
余化龍終於做出了決斷,就算要死,也和這些好男兒死在一處!至少用他們的性命,讓這些好男兒多幾分殺出重圍的機會!
他頓時遣人搬開南門土石,城中有五六百名至少這幾日弓弩已經使用得純熟的軍士民壯,就簡單的出城列陣而進,不用什麼兵刃,純用弓弩,接近這些韃子,射死這些韃子!
而城中守備,這本來讓余化龍擔心之事,也轉眼間就告解決,在得知余化龍要率人馬出城而戰殺韃子之後,城中那些被楊志救下來的百姓,都湧上了城頭!開得了弓弩的,便用弓弩,弓弩不足,便搬石上城。女兒家燒熱開水滾油,還有人削木為兵,守在城頭,只要女真韃子敢上城,就咬緊牙齒一傢伙捅過去!
在南門之後,百姓們更是將房屋拆了,拚命堆出一道胸牆街壘,街壘之後,也站滿了百姓,抓著廚刀哨棒木棍石塊,甚而還準備了柴草菜油,就是燒成一座火山,也不讓女真韃子殺入城門,也不讓他們衝破這道街壘!
人心如此,余化龍慨然領著這些雜湊的部下而出,當外有必救之軍,則內有必守之城!只要大宋不放棄朔州,朔州城中軍民,如何又不會為大宋死戰到底?
可現在看來,不放棄河東軍民的,唯有晉陽軍所部而已矣!
城外廝殺仍烈,余化龍穩步而出。
韃子步軍所列之陣,就在二百數十步之外,朔州小城,又在河東面前,未設床弩,二百數十步距離,已近不在城頭射程範圍之內。
余化龍就看見一名女真軍將大聲呼喝,那些蒼頭彈壓又倉皇轉過身來,紛紛張弓搭箭。
余化龍仍然在穩步向前,雙方距離,由二百步而一百五十步,由一百五十步而百步之內。
身後腳步聲,一直緊緊跟隨,縱然散亂,卻沒有一人止步不前!
不等余化龍號令。畢竟沒有什麼陣列而戰經驗的身後人馬,就紛紛舉起弩機,扳動牙發而射。木羽短矢飛射,可距離既遠,準頭又不佳,當面那些張弓搭箭的女真韃子倒下不過寥寥數人。看到余化龍他們這些出城而戰的人馬錶現如此拙劣,本來有些慌亂那些韃子步軍,都穩定了下來,更多步弓開如滿月,只等著軍將下達發射的號令。
余化龍沒有發射手中弩機,也沒有呵斥身後那些兒郎。只是大聲下令:「裝矢!」
而那一邊銀可術也大聲下令:「發!」
弓弦顫動之聲劇烈響動,步弓雖然號稱百步之威。但是對於披甲之士百步距離殺傷力已經不甚大了,可是余化龍麾下,又有幾名披甲之士?
箭如飛蝗而來,出城而戰的余化龍所部,頓時慘叫著倒下一大片,如此傷亡,讓有的軍士民壯頓時就有些喪膽,丟下手中未曾裝填完畢的弩機就想向後退去。
箭雨之中,余化龍回首怒視麾下兒郎,只是說了一句:「有死而已!」
語聲未落,余化龍已然大步向前,抱著手中弩機仍未發射,繼續向著正不住開弓放箭的女真韃子步軍陣列衝去!
在無數目光注視中,未及十步,余化龍就已經中了一箭,他踉蹌一下反而加快了速度,再進十步,身上又中兩箭,箭鏃都從他背後突了出來,余化龍仍然穩穩站定,舉起弩機,扳動牙發,射出一矢!
這一矢發出之後,余化龍高且瘦弱的身子,終於搖晃著倒地。
城上城下,所有軍民百姓都看著余化龍倒下的身影,就是這個軍將,在女真狂瀾捲來,嵐州一路官吏皆逃之際,盡了自己職責,孤守朔州,奔走巡視,檢點準備守城器械,收集糧草,安撫軍民,每看到他搖搖晃晃的身形在城頭巡視之際,每個孤城中的軍民似乎就覺得這小城還守得住。
可是現在,余化龍戰死,城頭鼓聲,仍在響動。
那些在韃子箭雨中退縮的朔州軍民,卻紅了眼睛,重新撿起丟掉的弩機,在箭雨中咬牙上弦,不管身邊人紛紛倒下,大喊著繼續向著韃子步軍陣列前進!
銀可術死死的看著眼前所發生的一切,突然對著身邊親衛怒吼:「去抽一支騎軍出來,將他們全部斬盡殺絕!」
若每城如此,女真還談什麼擊破南朝?還不知道能不能生返北地!只有將每一支敢於抵抗的南朝軍馬覆滅,只有將每一座敢於抵抗的城池屠盡。這些南人才會喪膽,才會匍匐在女真鐵騎之前!
戰事已經到了這種地步,他所領的雜胡軍馬,宗翰給他的親衛謀克,蒲察烏烈所部至少也加入戰場近半,但是雜胡覆滅,真女真傷亡也是慘重,自己每一次對上這支南朝強軍,都折損了大量的女真兒郎。縱然有打開南朝防線,深入至距離太原不遠的功績,可還有哪個女真謀克願意在他麾下效力了?
除非一鼓作氣,攻克朔州,屠盡一城,才能恢復這些跟隨自己南下的女真兒郎士氣。才能憑藉這等功績,在宗翰帳下繼續鞏固原來地位!
城中能戰之士已然盡數而出,若是在城下將他們屠光。城中那些百姓,也應該喪膽了罷?援軍覆滅,守軍覆滅,他們還有什麼本事繼續堅守下去?
親衛飛速傳令,頓時戰陣之中,兩個女真謀克應命抽調而出,激戰之中調動,這兩個女真謀克也不過就集中了不足二百人馬,其餘人不是折損在陣中,就是一時指揮不上,就是這不足二百人馬,也是疲憊萬分,人人渾身血跡,創痕累累,更有近半數之人折了坐騎。這些坐騎不是受創就是累斃。
可戰事打到現在,女真人也殺紅了眼睛,拖著沉重的步伐就向著朔州城方向衝去。
而此刻朔州出城而戰的軍民,已經迫近到了六七十步的距離,與韃子步軍展開了對射!雙方陣中,都是血花飛濺,不住有人倒下,可朔州城中這支雜湊起來的人馬,卻再也一步未退,死死的釘在那兒,不住的上弦發矢!
這二百餘名馬上步下皆有的女真甲士,用著比此前緩慢了不知道多少的速度從側而進,直撲那些朔州出城而戰軍民,而這些軍民,仍然死死的站著,直到女真歩騎撲入了他們的陣中!
銀可術死死的盯著戰場上的廝殺,心裏面只是在狂呼。
就是這樣了罷?就是這樣了罷?這場戰事,就算南人再是頑強,也總要被俺們女真鐵騎粉碎了罷!
牛皋所部仍然被包圍在戰團當中,人數越打越少,就算是用女真人的性命去磨,也磨乾淨了他們。而那邊女真甲士馬上步下已經撞入了朔州軍民陣中,哪怕女真甲士已經打到了強弩之末,對著這些沒什麼戰陣經驗,裝備不完的軍民,仍然是一台台殺戮機械,長刀大劍揮舞,一排排的割到這些出城死戰的朔州軍民。
就是這樣了罷!
天鵝之聲,就在這個時候再度響動。仍是如前一般凄悵高遠。
戰場之上,已經是殘陽如血,東面天際,迎著夕陽,一排又一排迎風舞動的血紅盔纓,又出現在銀可術視線當中!
清晨至午,銀可術會合蒲察烏烈所部先頭援軍,連同雜胡,驅民填壕撲城,氣焰不可一世。
而從午至此,楊志出城突擊!王貴來援突擊!牛皋來援突擊!余化龍繼續出城突擊!
一支支漢家軍馬填進去,一支支漢家軍馬血灑疆場,將雜胡打崩,將女真步軍打崩,將氣焰囂張,兇悍耐戰的女真軍馬打得傷亡慘重。
此刻這次第加入戰場,總計八個謀克的真女真鐵騎,傷損甚重,隊形混亂,折損馬匹奇多,正亂紛紛的蝟集在戰場上拼著最後一點氣力廝殺,支撐他們苦戰到現在的,無非就是勝利在望。眼見南人來援軍馬和城中出擊軍馬都要全軍覆沒。而天色最多不過大半個時辰就有黑下來。到時候大可以慢慢收兵舔傷口,等待後續蒲察烏烈援軍到來之後仍然死死的釘在朔州這裡。
可宋軍又有一支援軍在東面天際出現!
饒是兇悍頑強如女真,這個時候也不由軍心大亂,猶在混戰當中,多少人的目光都轉向銀可術所在,只是等待他能收拾局面。
這個時候,陷入最後死戰的牛皋所部與出朔州城的余化龍所部。卻是士氣大振,牛皋不顧身負數創,半截羽箭還插在左胸之上,馬槊翻飛,吼聲如雷,殘存親衛緊緊拱衛著他,在戰團中左衝右突,本來死死圍住他們的女真甲騎,紛紛落馬,一時間都有圍不住他們之勢。
而出城而戰的那些朔州軍士民壯。不顧女真甲士尚在他們陣列當中蹂躪,手中弓弩不住上弦扳動牙發。哪怕是死,也要射落一個女真甲騎落馬!城頭之上,鼓聲震天響動,數千百姓,齊聲扯開喉嚨瘋狂吶喊助威,震得北面嵐水倒卷,四下里山河迴響!
銀可術卻獃獃的看著眼前一切,一時間失卻了反應的能力。
該如何是好?卻該如何是好?
身為女真西路軍中名將,銀可術向來冷靜現實,戰陣之中,決斷明快,毫不拖泥帶水,可是現在,他卻失去了這種冷靜。
此時此刻。最應該做的就是掉頭便走,撤離戰場。可是現在這些女真兒郎,不管是婁室所部還是蒲察烏烈所部,都已經打到了強弩之末,不管是人是馬都疲憊萬分。這個時候撤退,哪裡還能結陣而走,交相掩護的可能?更不用說南人那些殘軍,還在死死的糾纏著他們!
這個時候一聲號令撤退,最大可能就是崩潰。在即將黑下來的天色里,在南朝土地上被這些殺紅了眼睛的南朝強軍死死咬住追擊,能迴轉到可以被蒲察烏烈接應到的所在,這八個謀克,還不知道能剩下來幾成!
一戰又斷送如許女真兒郎,再加一整支漠南雜胡聯軍。就算宗翰看著自己打開南朝防線的功績優容留下一條性命,也再無可能回返原來重將地位了。
在無數女真兒郎不住回顧的目光中,銀可術在這緊要萬分的關頭,仍然獃獃愣愣的停了少頃。親衛們只是在他旁邊大喊。
「銀可術,該怎麼辦?!」
銀可術驀然大喝一聲,已然策馬沖向騎軍混戰的戰團,手中長大馬劍揮舞,吼聲如野獸怒嚎:「先殺光這些南軍,然後再轉而迎戰!」
幾名親衛見銀可術動了,也下意識的緊緊跟上,聽到銀可術瘋狂下達這般號令,一名親衛頓時大吼:「銀可術,你瘋了?」
劍光一閃,銀可術已經將這名衛護自家的親衛斬落馬下!
「若是某在此間敗亡,回去之後,宗翰也饒不了你們!唯一生路,就是殺光這些南軍!」(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