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
七月十三日,忙了二十多日的皇後終於歇了口氣,這才覺得渾身腰酸背疼。竇長清招呼來芍藥給她捶腿,自己親自為她捏肩。皇後歎著氣說:“可是不中用了,阿翁比我大二十歲,腿腳比我好得多。”
“娘娘如此說可折煞奴婢了,奴婢這條爛命哪裏配跟娘娘比。奴婢惶恐。”他口中說著惶恐,麵上卻笑嘻嘻一點兒惶恐的意思都沒有。
皇後也不把這話當真,閉上眼舒舒服服讓他服侍著,過了一會兒有忍不住露出笑意來:“那孩子真可愛,像極了他爹……”
竇長清手上微用力,“娘娘……”
皇後微微一驚,睜開眼,看著眼前熟悉的情形,像是美夢被打破,一時間有些發怔。
竇長清抬頭,看見簾外宮內府少卿唐全走過來,便衝著門的方向搖了搖頭。唐全本就在等竇長清示意,見狀隻得垂首屏息,悄然侍立。
皇後也已經看見了唐全,隻是剛才的好心情已經被打破,耐著性子問:“唐全來做什麽?”
唐全此人其實還是聰明伶俐辦事牢靠的,隻是也不知如何,明明少小離家,卻滿口鄉音改不過來,官話說得亂七八糟,慢說皇帝皇後,就連秦固原這些人聽了也十分頭疼。宮苑上下,也就隻有竇長清因與他算是半個同鄉,聽他說話不算費力。因此唐全與竇長清算是很有些交情的。
竇長清聽出了皇後的語氣不善,便示意唐全不得魯莽行事。自己字斟句酌地說:“春選出的十二位貴人,除了陛下勾選了兩人留在宮中,其餘十人還等著娘娘發配。”
皇後意興闌珊:“華嬪如今這個樣子,陛下心肝肉兒疼得什麽似的,說什麽春選,也太不曉事了。”
竇長清仍舊笑道:“華嬪是華嬪,娘娘是娘娘,天差地遠,娘娘可千萬不要泄氣。”
“我有什麽可泄氣的?”皇後懨懨地辯解,“從一開始我就說,陛下與華嬪緣分未絕,斷不是那群鼠目寸光的人所言,你看看,我是不是說對了?”
“娘娘聖明。”
皇後又歎了口氣:“可惜了好好一個人,怎麽就被毀成了這樣。那崔頤妃心腸也太狠毒了!”說到這裏,皇後突然回頭看著竇長清:“阿翁,你說那個崔頤妃,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到底去哪裏了?”
“這……老奴怎麽能知道呢?”
皇後蹙眉:“到底是宮裏的人,若是再惹出些醜事來,皇家的臉麵可就在我的手裏丟盡了。”
“娘娘過慮了。崔頤妃是自作孽,不可活。全部處置都是陛下禦口直斷,跟娘娘又有什麽關係呢?”
“阿翁怎麽也說這樣的話?”皇後的歎息一聲連著一聲,“我到底是後宮之主,後宮不平,便是我這皇後的錯,萬死難辭。”話雖這樣說,終究意難平:“陛下也不知受了什麽樣的蠱惑,竟讓那等蛇蠍心腸的婦人得了手。”
竇長清一言不發。
皇後與他主仆多年,隻是這片刻的沉默,便以察覺出了異樣,索性轉頭看著他:“阿翁是有話說?”
“奴婢不知該說什麽。”
“那就是有話說了。”皇後賭氣似的瞪著他:“阿翁對我還不肯直言嗎?”
竇長清也歎了口氣,慢悠悠在皇後腳下跪倒:“娘娘,有些事情,不可細究。”
皇後看著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再開口時,語調也與之前有所不同:“阿翁,華嬪自出事以來一直不許人去探望,陛下還派了秦固原親自守門,到底是為什麽?”
“許是華嬪娘娘傷情嚴重,不許探望,是怕驚嚇了旁人。”
皇後越發豎起眉,站起身來:“你去喚步攆來,我再去探望華嬪一趟。”
“娘娘!”竇長清不敢起身,迅速膝行攔住皇後的路:“娘娘,天氣暑熱,不宜善動。”
皇後銳利地盯著他,片刻之後又緩緩坐下,招呼芍藥:“竇阿翁嫌熱,去給他拿碗酥山來。”
芍藥應聲而去,屋中隻剩下他們二人。皇後輕聲問:“陛下到底對華嬪做了什麽?”
竇長清隻是叩頭,不敢出聲。
皇後也就明白了,長歎一聲:“是我害了她。”
“娘娘千萬別這麽說。”
皇後卻再也沒說什麽。
芍藥從小廚房吩咐了讓送酥山就回轉,經過一處拐角時聽見有人叫她,停下來看,原來是飛霜。芍藥對飛霜向無好感,冷冷停下來問:“有事嗎?”
自從薛嬋出事後,皇後對飛霜態度也冷了下來,飛霜寢食難安,問道:“皇後娘娘可得空?我想見見她。”
芍藥淡淡地說:“娘娘忙得什麽似的,是你要見就能見的嗎?你且回去等消息,娘娘要見你,自會有人去宣你。”
飛霜還沒來得及再問,芍藥已經昂首離開。
飛霜躑躅了好一會兒,見再無人經過,這才不情願地從角門離開。
皇後所居鳳棲宮曆朝皆為中宮所在,憑山臨水,位居禁苑中樞,往來人等頗多。飛霜從鳳棲宮外角門出來,刻意往人少處走,不料迎麵卻碰見一個人。
飛霜有些慌亂,轉頭就想避開,卻被叫破。
“飛霜姐姐?”小竹驚訝:“你怎麽在這裏?”
“沒事,隨便逛逛。光看著這邊的花兒好了,要不是你叫我,都不知道出來這麽遠了呢。”飛霜連忙笑著解釋。
見飛霜似乎急著想走,小竹拉住她問:“華嬪娘娘可好點兒了?”
飛霜笑道:“大好了。早上起來多喝了一碗銀耳湯。大家都很歡喜。”
“那我就放心了。”小竹笑笑,與飛霜道別,走出去一段路,見飛霜已經看不見了,立即轉進一處花木蔥茂的小徑。她自小在宮中長大,於禁苑中樓堂館舍林木花樹無一不熟識,幾個轉折就已經抄近路來到了鳳儀閣的後門,三長兩短地敲了門,幾乎立即就有人開門。
小竹問:“如何了?”
“還是那樣,又哭又鬧,還不肯吃東西。”
小竹皺眉:“這樣麻煩,留她遲早生事。”
“貴妃娘娘也是這樣說,讓秦公公趕緊把人弄走,隻是眼下風聲緊,貿然動作隻怕更是徒生事端。”
小竹想了想,問:“秦公公呢?”
“被陛下找去了。”
秦固原來到觀海亭的時候皇帝正跟翕王下棋。自吳佛死後,內廷衛新調了兩名內官補缺,一個名叫孟行,一個名叫陳廓,仍歸秦固原管控。但秦固原心中明白,吳佛死後皇帝對他的信任也漸漸減退,因此行事萬分謹慎。值守之事全部安排兩名新人來擔當,自己隻在有召喚時才出現在皇帝麵前。
見秦固原進來,皇帝撚著棋子盯著棋盤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指著翕王道:“翕王殿下問華嬪的病情,你跟他說一下。”
秦固原一愣,低聲道:“奴婢也不清楚。”
翕王笑得別有意趣:“公公不是一直奉旨守護華嬪嗎?怎麽會不知道?”
“奴婢奉旨是守護玉階館不被侵擾,職責所在,不敢疏忽。但華嬪娘娘的具體情形,奴婢並不清楚。”
翕王嗬嗬一笑,看著皇帝:“秦公公不愧是陛下心腹。”
皇帝手中拿捏了良久的棋子終於落下,“固原,說實話。”
秦固原壓下心頭不安,剛要開口,皇帝又截住了他的話頭:“固原,朕先向你討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