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少女與奴隸
夕陽西下,張村的村民們陸陸續續的開始扛著農具在落日的餘暉中往村子里走。結束了一天勞作的人們的臉上充滿了豐收的喜悅,互相或低沉,或高亢的談論著自家的糧食或是田間的趨勢,還有些小夥子們拉著嗓子高聲吼著歌,若是張信在這一定會驚奇的發現,這就是黃土高坡上最原生態的秦腔,也正是關中大地勤勞的人民流傳著數千年的聲音。
張曦懶懶的靠在一屯已經圍好的糧垛上,看著多西和默啜把今天收好的糧食在田壟邊堆成了一個個的糧屯,然後用細麻布仔仔細細的蓋好。
剛下來的新糧有種特有的糧食的清香味,張曦滿足的嗅了一口糧食的清香,然後把雙手攏在腦後,看著一邊收拾農具,一邊滿臉回味還間或傻笑幾聲的呂進士,拉著怪調打趣道,「嗨喲.……我的哥,你家小娘子都走了半天了,回魂了回魂了,趕緊回去吃飯嘍……」
「.……知道了.……」呂進士雖然跟這幫兵痞們廝混久了,可是聽到這麼打趣,還是老臉一紅,連忙手忙腳亂的收拾起農具。
張曦看著他忙活的背影,摸著下巴道:「不過啊……進士,柳家萬貫家財可就這麼一個女兒,想讓人家下嫁可不容易……難道說你堂堂七尺男兒,難道還要去當上門女婿不成?」
聽到張曦的話,呂進士手上的動作一停,幽幽的嘆了口氣,「我一介奴隸之身,還能奢求些什麼呢……只要能跟眉兒在一起,別說是上門女婿,哪怕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心甘情願,再說.……」說到這裡,呂進士的語調低沉下去,背對著張曦悄悄抹了一把眼角隱隱含著的淚水,「反正老家還有兩個弟弟,就算我的孩子從此不再姓呂,呂家也不至於斷了香火.……」
張曦沉默了半響,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既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為他自甘墮落的不值,,也有一種為他這種飛蛾撲火般的愛情所震撼。要知道這年頭哪怕是去了勢的太監都不願改姓,更何況呂進士這種中過進士的讀書人。捫心自問,若是易地而處,張曦覺得自己寧死也不會去當人家的上門女婿……不過說起來,若是張曦真的願意去當上門女婿,別人不說,老張就先得打折他的腿。
呂進士沉默的吧鐮刀用白布擦乾淨,然後用細麻繩捆結實了,整整齊齊的碼在竹筐里,走到張曦身邊跟他並肩躺好。
倆人相對無話,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張曦看著昏黃的天空,獃獃的想著是不是有空了跟子誠哥跟信哥說說,秋收完了就剩小半年就過年了,過了年關自己也就滿十六了,按照唐律自己也能討一房媳婦,安安穩穩的結婚生子.……想想小綠窈窕的身段,張曦心裡突然一陣火熱,不由綺念叢生……不過想著想著,原本明亮的眸子漸漸的暗淡下來,DB縣裡多少好男兒都埋骨邊疆,若是像自家老爹,酒館老王那樣還好,雖然少了點零件,總還是能將就著過日子的……若是像老胡那樣,一去不回,留下一家孤兒寡母可怎麼辦.……
呂進士則想著許多年前的那個下午.……那天,整個涼州都下了好大好大的一場雨,自己衣衫襤褸的靠在定邊城集市牆邊,手腳上帶著鐐銬,脖子上還有銘刻著自己姓名的鐵項圈,旁邊是一個個跟自己同樣臟臭的奴隸。
那個集市現在還在定邊城的角落裡,不過不同於平民交換糧食布匹的集市,那是交易大唐歷年俘獲的異族奴隸,本地欠了巨款無力償還不得不賣身為奴的跟自己這種從中原流放過來的罪犯。其實這種集市只要稍大一點的縣城都有,只是定邊這種靠近邊疆的軍縣榷場更為發達一些,交易量也更大一些。
那時候自己被奴隸主打的遍體鱗傷,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交錯的鞭痕,更糟糕的是自己一介文弱書生,絲毫不比那些久經戰火的軍卒,甚至連農民都不如。奴隸主的鞭子不過是纏著碎布的軟鞭,打到人身上疼歸疼,卻也不怎麼致命,畢竟奴隸都是奴隸主的貨物,把奴隸打壞了,奴隸主也心疼。
可惜就是這打到別人身上不痛不癢的傷痕,在自己身上卻如此致命。印象中那時候自己挨了一頓鞭子以後,又被大雨一淋,當天就發起了高燒。等哪天午後的時候,自己已經燒糊塗了,四肢的鞭痕沒有處理,又浸泡在爛泥你,早已生滿了蛆蟲。
奴隸主估摸著也是怕自己就這麼死了,可也捨不得給他求醫問葯,只想著趕緊把自己賣出去,省的砸在手裡。於是那天把自己擺在了最顯眼的地方,插著草標賣力的吆喝,指望有人能花五個大子把這個快死了的廢物帶走。
可惜自己賣相實在太差了,榷場上來來往往那麼多人,愣是每一個對這個快死的廢物有過半點興趣。自己只好麻木的靠在牆邊,感覺生命從這具殘破的驅殼裡一點點流逝,最後讓人用破草席一卷,扔到亂葬崗了事。
忽然,一個穿著鵝黃色夾襖,頭上梳著朝天髻,眼角一點美人痣的小姑娘從遠處走來,一直走到奴隸主的攤位前,在自己身前猶豫了好久好久,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打量了自己好半天,才回頭拉著一邊一個黑臉大漢的衣角,用黃鶯一般脆生生的聲音道:「子誠哥哥.……那個人好可憐啊,咱們救救他好么?」
那黑臉大漢只看了自己一眼就搖頭,「這人傷口已經膿瘡迸裂,就算咱們買回去也救不活,算了吧,眉兒.……」
那少女不在多說,只是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那黑臉大漢。那黑臉大漢被少女看的渾身難受,只得嘆了口氣,「算了.……怕你了。」說完就掏了五個銅錢把自己買回了張家。
許多年過去,當年那個奴隸已經成了張家的大管家,而少女或三五天,或兩三月,總會來張村這裡玩耍。漸漸地,少女跟奴隸越來越熟捻,他們一起聊天,一起看張家的賬本,一起看《女訓》,一起抱怨張家嫂嫂怎麼嚴厲刻薄,一起被張信跟張喜子兩個壞小子欺負……漸漸地,少女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可是當年的小奴隸卻只能迷茫的望著夜空,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配得上那個美麗善良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