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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變態發育

  風暴吞食了船隊,帶著暴雨與雷霆,宛如萬千的烏鴉,在灰色的雲際間盤旋,哀悼著死亡。


  “所以說……”


  疫醫的聲音回響著。


  “‘升華’與‘進化’的最終目的都是‘升格’,晉升成某種未知、更加偉大的存在,兩者隻是達成目的的方式不同而已。”


  船艙劇烈地搖晃著,但疫醫的身影如同堅石一般穩固,雙手不受絲毫的影響,精準地切割著身下的血肉。


  每一次落刀都會引起低沉的哀鳴,然後有更多的鮮血灑下手術台。


  這真是個不錯的時機,疫醫喜歡這樣的天氣,看起來糟糕極了,可在這種環境下,他能深切體會到世界的宏偉。


  這個世界遠比眼前所看到的還要瑰麗美好。


  “那麽兩者盡頭的‘升格’究竟是什麽樣呢?”


  疫醫輕聲念叨著,艙室內隻有他一個人,和身下這個奄奄一息,難以算得人類的家夥。


  他身體的大部分已經被數不清的妖魔血肉所取代,被打開的胸腔裏,蠕動的也是詭異的猩紅器官,輸液架上掛滿了血袋,其中蘊藏的是被稀釋過的劣質秘血,用以在這種瀕死的情況下,維係目標的生命。


  “啊……真複雜啊。”


  疫醫想不明白,這是個有些詭異的悖論,就像人無法知道自己還不知道些什麽,無法想象出自己尚不知曉的顏色。


  正因對“升格”的無知,疫醫苦惱了很久,也難以在腦海裏描繪出那神秘的光景。


  身下的軀體發出了急促的呼吸,胸腔內的心髒劇烈跳動著,伴有咳血。


  “怎麽了,覺得不舒服嗎?”


  疫醫收起了心思,關心地問道。


  設想永遠隻是設想,隻有實踐才能找到真理,疫醫不清楚“升格”盡頭的模樣,他能做的隻有根據自己的想法來進行實驗,去驗證未知的存在。


  手術台上的生物發出了痛苦的喘息,它似乎是要死了,用力地掙紮了起來,拉緊了鐐銬,能看到血袋在急速地幹癟,秘血正被這軀體抽離。


  “失控了嗎?血肉比重打破了平衡,還是說你被完全地侵蝕了?”


  疫醫毫無緊張感,這種情況他似乎麵臨很多次了,燈光搖晃,映亮了艙室內的更深處,數不清猙獰畸變的軀體堆積在那裏,流淌的鮮血都凝固在了地麵,空洞的目光無神地散落著。


  “還有自我意識嗎?”


  生物劇烈地掙紮著,死亡的威脅激發了原始的本能,疫醫扒開了它的眼瞼,仔細地觀察著逐漸潰散的瞳孔。


  凡人的意誌開始了崩塌,從內而外,徹底化作黑暗渾濁的靈魂。


  “你在被侵蝕成妖魔,果然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著極強的意誌力,用以支撐到手術的結束。”


  疫醫失望地搖搖頭。


  他不確定“進化”的終點會是什麽模樣,疫醫試著在人類的身體上複刻自己對自己的手術,他擁有著遠超當時的技術與物資,但卻忽視了最大的一點。


  意誌。


  這些實驗品沒有如同自己一般強大的意誌力,在這痛苦的折磨與侵蝕下,他們很容易地便放棄了自我,淪為妖魔。


  “算了,也不能浪費啊。”


  疫醫嘟囔著,加大了劣質秘血的劑量,能看到被束縛的軀體開始了膨脹,堅韌的肌肉不斷地增生,連帶著骨骼一起凸出,銳利的尖牙刺破了口腔,失去約束的生命力開始野蠻生長。


  禁錮的鐐銬開始了顫抖,仿佛下一秒手術台上的妖魔就會掙脫控製。


  “別著急,別著急。”


  疫醫放下手術刀,拿起錘子與長釘,將鋒利的鋼鐵釘入妖魔的關節之中,以極為血腥的方式控製住了它的躁動,長釘的末尾有堅固的鎖鏈來連接,一重重地纏繞在了它的身上,越是掙紮,束縛的越緊。


  “剩下的就交給你們了。”


  疫醫看向一邊,隻見士兵們早已等候在了這裏。


  他們熟練地將妖魔從手術台上拖了下來,帶著長長的血跡,拖出了艙室。


  “等等,你留下來。”


  疫醫指名了一名士兵,士兵的動作有些僵硬,但還是服從地停止了動作,然後疫醫說道。


  “躺上來。”


  他讓開路,露出布滿汙血與劃痕的手術台。


  離開的士兵們則將妖魔一路拖向船艙的最深處,直到停留在一扇大門前,乳白色的氣體從門縫裏溢出,士兵們打開大門,露出其後布滿寒霜的艙室,液氮在管道裏輸送著,持續不斷地為艙室降溫。


  士兵們將妖魔丟進了下方的黑暗裏,這低溫不會殺死它,但會降低它的活性。


  妖魔被什麽東西抓住了,是一隻布滿冰霜的手臂,緊接著有更多的手臂伸了出來,猙獰可怖的軀骸在緩慢的移動中,壓在了它的身上。


  是另一頭妖魔。


  在這黑暗之下,有著數不清妖魔,它們都是疫醫實驗的廢棄品,被沉重的鎖鏈困住,緩慢低沉地呼吸著,堆積成山。


  ……


  “所以,到底哪裏出了問題呢?”


  幾個小時過後,疫醫失望地走下了手術台,鮮血在他的衣袍上凝固成了一團又一團漆黑的結塊,他拉起隔簾,走回了自己的辦公桌前,看著舷窗外的風暴陷入沉思。


  此刻不僅僅是意誌力的問題,在某個瞬間疫醫想到了一個新的問題。


  到達進化的終點,完成“升格”之時,自己還是自己嗎?

  就像人類變成了妖魔,在疫醫看來這也是一種進化,但在變成妖魔後,人類原有的意誌被抹除,得到力量的同時,也化作了凶惡的野獸。


  是否“升格”也是如此呢?得到什麽,緊接著又失去什麽。


  這一次疫醫沒有拉開抽屜,而是從桌子底下提起了一個沉重的保險箱,它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盡管很用心的保養,但一些角落裏還是布滿了鏽跡。


  外體裝飾的花紋顯得很古老,就像古董店裏的老東西。


  疫醫解開了衣扣,露出了猩紅的胸口,他的血肉一直在躁動,增殖的皮膚隻是會限製他的血肉,拿起手術刀,輕輕地切開胸口,然後伸進去兩根手指,夾出一把黃銅的鑰匙。


  誰也想不到疫醫對自己的身體還有著這樣的用途,他將鑰匙插進了被磨白的鑰匙孔,輕輕扭動,打開了保險箱。


  裏麵沒有什麽珍貴的財寶,也沒有什麽令人心驚的東西,隻有疊在一起的書本。


  疫醫難得出了莊重的神情,他戴上了一副新手套,將它們取了出來,逐一擺放在桌麵上。


  每本書的封裝都很樸素,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磨損的不同,似乎這些書本是寫於不同的時間,而這些時間對於現在來講,都十分遙遠。


  “都過這麽久了嗎?”


  疫醫感到了歲月的侵蝕,他翻開了第一本書,第一頁寫著作者的名字,還有一些廢話,這些廢話充滿了年輕的氣息,還有些神經病,讓人覺得可笑。


  “查爾斯·達爾文。”


  這是作者的名字,也是疫醫的名字。


  這不是什麽書籍,而是疫醫的筆記,從不知道多久之前,便開始不斷記載的筆記,這些筆記描述了疫醫那扭曲畸變的人生。


  當研究陷入停滯時,疫醫便會把自己的筆記都翻出來,從頭再看一遍,每一次他都會得到些新奇的靈感。


  比如現在。


  疫醫摘掉了鳥嘴麵具,將可怖的臉龐裸露在了空氣中,因為沒有皮膚的包裹,有時他也會感到微微的刺痛,似乎有灰塵落在了猩紅的血肉之上。


  第一本筆記,最初的筆記,裏麵寫著的是疫醫剛成為醫生時的記錄,他那時還沒有接觸妖魔,隻是在某個村鎮裏當醫生。


  在工作的閑暇時,疫醫便喜歡卻解剖一些小動物、小昆蟲什麽的,在那個年代沒人在意這些東西,隻有疫醫像個怪胎一樣,研究著這些。


  他對一些生物進行了大概的歸類,還進行了一些較為複雜的觀測與理論,就比如幼蟲與蝴蝶,雖然大家都知道蝴蝶是由幼蟲破繭而生的,但還是很難接受居然是那樣醜陋的東西,誕生了美麗的蝴蝶。


  就像人類與妖魔一樣,又有誰能相信,所謂的妖魔隻是被侵蝕所困擾的人類呢?


  “當我們‘升格’至了更偉大的存在,我們還是我們嗎?究竟是以人類的身份看待自己,還是以那個更為偉大的身份來看待自己呢?”


  疫醫想到了什麽,在最新的那本筆記上書寫著。


  “就像生物中的變態發育,蝌蚪變成青蛙,從一個存在,變成了另一個存在,生活習性、形態結構、乃至思維方式都完全革新,甚至說可以將它們看做兩種截然不同的生物,但要承認的是,它們確實是同一種物種,同一個存在。


  那麽人類與‘升格’之後的存在,是否也是如這樣呢?”


  疫醫用絕對的“理性”嚐試解構著“神秘”。


  “就像人類與妖魔,在侵蝕的加持下,向著近似變態發育的方向發展著,人類與妖魔是否說也算得上同一個物種呢?


  人類就是妖魔,妖魔就是人類。”


  疫醫覺得自己想到了什麽,有股寒流從心間劃過,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懼,又為這一切的無解感到了一絲絕望。


  “是啊,人類就是妖魔。


  兩者之間的生活習性、結構形態都發生了完全的改變,因此它們雖然是我們的同類,但卻站在了對立的方向上。


  那麽進化的盡頭、升格之後……”


  疫醫停下了筆,模糊的思路變得無比清晰。


  他略顯虔誠地說道。


  “神不愛世人。


  神與人,就像人與羔羊。


  當凡人成為神時,凡人對於神還有何意義?哪怕神曾經是凡人。”


  艙室內靜悄悄的,哪怕是舷窗外的風雨雷霆都被隔絕了起來,漫長的寂靜裏隻剩下了疫醫一個人,他獨享著這份秘密,品嚐著禁忌的恐懼。


  猩紅血肉的包裹之中,眼瞳凝聚成了一點,細密的血絲從瞳孔的邊緣溢出,遍布了眼白。


  疫醫找到了【真理】,在這個時刻,在這個場景裏。


  他知曉了一切的【真相】。


  如此平淡、毫無驚險地得到了答案。


  他曾經有想過這一刻的自己的心情,疫醫猜自己會狂歡,會怒吼,他甚至覺得在這一刻死去也不錯,但他真的知曉這些時,他的反應很冷淡。


  這是個糟糕且真實的答案。


  “升格之後是美好的,但這美好隻對神而言是美好的,對於人類來講,隻是漆黑的噩夢。”


  疫醫在筆記上寫道。


  越是書寫,他越是覺得自己的手腕沉重,幾乎握不住筆,心髒劇烈地跳動,聲音清晰可辨,血肉也因緊張的情緒躁動了起來,仿佛它們都有了自我的意誌,瘋狂地蠕動,試著脫離疫醫的身體。


  疫醫、勞倫斯、華生、洛倫佐……他們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踏上了升格,有的人剛剛起步,有的人才到中途,有的人則快要抵達終點。


  可是……


  假如並非這樣呢?

  疫醫希冀著,他頭一次希望自己是錯誤的。


  目光再次落到了舷窗外,他的心裏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隻有實踐才能解釋一切,疫醫現在所想的隻是自己的猜測而已,他要去這條航道的盡頭,去看看謎題的答案,看一看這是否真的如自己所想那樣。


  敲門聲響起,將疫醫從瘋狂的思緒裏挽救出來。


  他一把合上筆記,警惕地看向四周,似乎有什麽大敵將至一般。


  什麽都沒有,有的隻是一個匆匆趕來的士兵。


  “我……我們遇到了一處海戰戰場。”


  “海戰戰場?”


  ……


  當疫醫走上甲板時,士兵們已經開始了打撈,隻見整片海域都被數不清的碎片與屍體所覆蓋,是風暴將它們拖到了這裏,這樣的殘骸一直蔓延至了灰蒙蒙的風雨中。


  “看樣子,這裏前不久剛剛發生了一起海戰,戰況很激烈,有很多艘鐵甲船在這裏沉沒。”士兵說道。


  “能判斷交戰的雙方是誰嗎?”疫醫問。


  “一方應該是海盜,另一方我們不太清楚。”


  “這樣嗎……”


  疫醫覺得沒什麽意思,呼吸著清亮的空氣,廣闊的天地讓他壓抑的心舒緩了不少。


  “他……他居然還活著?”


  驚奇的聲音響起,一名士兵拖著一名海盜,不可思議的喊道。


  那個海盜應該死了,以他身上的傷勢來講是這樣的,半個身子都被燒傷了,有些部分甚至出現了碳化,失血過多,冷徹的海水奪去了他的體溫。


  這個人應該是死了,即使現在一息尚存,但很快,死神就會徹底奪去他的生命。


  “不用管他,沒救了。”


  有士兵說道,這種傷勢,延續生命隻是徒增痛苦而已,他們抬起海盜,便要將他從船上丟下去。


  “等一下。”


  疫醫舉起手,製止了他們,走過去疫醫才發覺這海盜手中還握著東西,一把手斧,握的死死的,哪怕接連的風暴與死神的呼喚都未能讓他鬆手。


  有細微的聲音響起,慘白的嘴唇在顫抖,發出了模糊的囈語。


  澤歐失去了意識,但頑強的本能驅使著他求救,他還不想死,至少不能以這種方式死,他是最英勇的維京人,掠奪七海的海盜,他不能以這種可笑的方式死去。


  疫醫看著澤歐,他思考著。


  這隻是疫醫的猜想而已,升格之後究竟有什麽,沒有人真的知道,隻有實踐才能給出答案,因此疫醫願意抱有可笑的幻想。


  “你還不想死,是吧?我給你第二次機會,希望你能堅持下來。”


  疫醫對澤歐說道,話語宛如惡毒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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