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國王之死
高盧納洛,歌黎。
作為高盧納洛的首都,歌黎是全高盧納洛最為繁華的地方,雖然蒸汽技術上無法比擬舊敦靈,但從那高聳連綿的建築中也能看到這個國度的強大。
數不清的尖塔,就像刺向天空的騎槍,它們匯聚在了一起,變成了刀鋒凸起的群山,就好像平地拔起的山巒。
加瑞爾王室的居所便位於這群山的中央,那最為高聳的山峰之上,從這裏他們的國王可以輕易地俯瞰整個歌黎,乃至更遙遠的地方,就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手中,猶如沙盤。
自苦難之夜後,科涅爾並沒有在瑪魯裏港口多做停留,他簡單地包紮了一下傷口,便返回到了歌黎之中,並在隨後的日子裏來回走動,夜裏也無法安眠,痛苦地思考著某些事。
很多見到科涅爾的大臣都有著相同的共識,科涅爾變了,具體哪裏變了,他們也說不上來,他們隻是能感受到這位王國的繼承者比之前的自己要複雜了很多,之前的科涅爾掩飾不了內心的想法,他就像幼稚的孩子,想法與舉動都可以被輕易地看破,而現在大臣們看不清他。
科涅爾就像被一團不知名的迷霧所籠罩,他低垂著頭,眼底冷漠,就像告死的死神,漠然地看著這個與他無關的世界。
“我父親的病還沒有所好轉嗎?”
科涅爾站在昏暗的長廊之中,對一旁的醫生問道。
醫生咽了咽口水,科涅爾平時給人的感覺都是很隨和的,而現在他就像一把冰冷的利劍,壓得醫生喘不過氣。
“沒有,而且還加重了。”
“這樣嗎?”
科涅爾幾分痛苦地揉了揉頭,他的父親是在光輝戰爭戰敗後成為的國王,那時的高盧納洛元氣大傷,民眾們對王室有著無比的憤怒,為了平息這一切,並讓高盧納洛重新振作起來?他的父親無比地操勞。
好在他最後做到了?這個國度重新煥發起了生機,而他卻因為早年的暗疾與疲憊?這樣長年地躺在病床上?就像一具會呼吸的屍體一樣。
“他現在還醒著嗎?”科涅爾問道。
“還有些許的意識……”醫生說。
“好的,我知道了。”
科涅爾揮了揮手?示意醫生離開。
此時昏暗的長廊內便隻剩了他一人,而這長廊的盡頭?在那扇大門之後便是他的父親?如今高盧納洛的國王。
科涅爾思考了很久,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他走向了那扇大門,步伐堅定且沉重。
緩緩地推開大門?室內沒有太多的光亮?窗簾緊閉著,一絲光都透露不進,隻是在角落裏有些許點綴的微光,令這房間不至於被黑暗完全吞沒。
中間的大床上正躺著一個人,他的呼吸很是平穩?身體也隨著呼吸緩慢地起伏著。
科涅爾走到床邊,坐在矮椅上?過了好久,床上的人似乎終於意識到有人來了?他艱難地轉過頭,蒼老的臉龐上透露著死意。
“父親。”
科涅爾伸出手?握住了國王年邁枯朽的手掌?其上冰涼?沒有活人的溫度。
“科涅爾啊?”
國王用力地眨了眨眼,努力地看清了科涅爾的臉,伸出手試著撫摸他的臉龐,卻觸及到了那尚未愈合的疤痕。
“開始像個男人了啊。”
國王撫摸著科涅爾臉上的疤痕,那是伊瓦爾最後留下的,感受著隱隱的痛楚,科涅爾輕聲說道。
“發生了很多事,我覺得有些事應該和你談談。”
腦海裏惡鬼般的身影再次出現,那個畸形將死的家夥,握著扭曲的鋼鐵向著自己襲來,這樣的畫麵總會在科涅爾的腦海裏浮現,主宰了他的夢境。
“哦?瑪魯裏的事嗎?我已經聽說了。”
國王試著坐起來,但疲憊的身體早就沒有了什麽力量可言,他試了沒幾下就放棄了,躺在床上看著黑暗的上方。
“你覺得之後的局勢會如何發展呢?科涅爾。”國王問道。
“戰爭無法避免,英爾維格需要摧毀我們確保強權的地位,維京諸國則需要劫掠來趕超它國,這是場不容拒絕的戰爭,我猜他們的艦隊早就集結完畢,說不定明天就會出現在我們的海域之上。”
科涅爾皺著眉頭,戰爭就要來了,無論是誰也無法阻止它的到來。
“那麽你覺得我們該怎麽應對呢?”國王又問。
“萊茵同盟,一旦高盧納洛淪陷,與我們接壤的萊柏等國就完全暴露在了英爾維格的視野下,尤其是萊柏,如果可以的話,他們絕對不會放過萊柏的所生產的柏鐵,這種重要的資源足以令英爾維格的蒸汽技術突飛猛進,憑借著這些,我們的同盟隻會更加緊密。”
國王讚許地看著科涅爾。
“這不是很好嗎?他們有他們的矛,我們有我們的盾。”
“可是……可是這些都太理想化了,人心是不可測的,我們或許可以信任盟友,但不能絕對地相信他們,而且……高盧納洛內部也不是一塊鐵板。”
科涅爾將他的憂愁完全地說了出來。
“福音教會的信徒們倒不擔心,在正教的壓力下,他們的聲音隻會越來越小,但其他的大臣公爵則不這麽看,他們在各行各業都有著龐大的產業,戰爭隻會讓他們的財富縮水,或許他們會拒絕戰爭,到那時這些不諧的聲音會拖慢我們,你有能力統禦他們,可現在你又被困在了病床之上……”
科涅爾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國王沒有說話,而是隔了好久之後,他緩緩講起了曾經。
“我有對你講過你祖父的事嗎?”
“沒有,他的名字是個禁忌,小時候我哪怕是好奇打聽都會遭到你的痛罵。”
科涅爾想起了他的祖父,那個最接近瘋王的家夥,他召開了一場宴會,隨後毒殺了所有的王室成員,直到這空曠的宮殿之中隻剩下了科涅爾這一脈。
“那麽還是趁現在趕緊講了一講吧,如果我死了,這個故事就真的沒有人知道……他是個英雄,英雄不該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去,總該有人記著他的事跡。”
國王努力地回憶著,他的腦海一片混沌,記憶都有些模糊了起來。
“那時我大概和你一個年齡,整個王室都是忠誠的信徒,但你祖父不是,他一直想掙脫這鐐銬,為此他創建了鐵律局,還弄了一些很多奇奇怪怪的事,直到有一天他被福音教會盯上了,他這些行為觸怒了神明,說不定過幾天他就會被定為異端,遭到根除。
你祖父也想過如何反抗,他試著聯合所有的王室成員反抗,但他發現每個人所追求的東西並不一樣,其他人都蠻喜歡當信徒的,隻要祈禱就可以享受榮華富貴,為什麽還要去反抗呢?”
國王歪過頭,微笑地看著科涅爾。
“我記得那是一個不算寒冷的夜晚,你祖父來到了我的房間,他不像一個國王,反而像一個酗酒的醉漢,他一邊說一邊哭……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他,他說他所堅持的榮譽在那些人看來就是汙水溝裏的汙穢,他說如果不從其中掙脫的話,高盧納洛永遠都會被福音教會所束縛著。”
“到最後他好像做出了什麽決定,他對我說他要去做一件大事。”
科涅爾的心突然冷了一下,他想到了那個大事是什麽。
“然後就是你也知道的了,他舉行了宴會毒殺了那些所有不諧的聲音,將王室的意誌得到了淨化,所有的權力都被架空,在鐵律局的運作下,一個又一個貴族淪落成了乞丐。
不過這都是後來的事了,當時我跟隨著大臣還有衛兵衝到了宴會上,一地的屍體之中,他坐在屍體堆成的王座上飲酒,披頭散發,就像一個瘋子。”
就好像又回到了當年一樣,國王的心跳不由地加快了,眼前再次浮現出了那一幕。
“我很難形容我當時的情緒,我昨天還在和侍女調情打鬧,準備去酒館裏痛飲一場,可突然間我的父親瘋了,他殺光了所有人,大臣與貴族們虎視眈眈,整個王室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房門被推開了,其後不是走廊,而是充滿血氣的宴會,屍骸堆積的王座之上,瘋王注視著國王,跨過時間與空間,他露出欣慰地微笑。
“當時你祖父就那麽看著我,別人都說他瘋了,要衝上去殺了他,但我看到了,那是一雙無比清澈的眼睛……你有著和他一樣的眼神。”
國王看著科涅爾。
“他根本沒瘋,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空氣裏都湧起了腥甜的血味,科涅爾握緊了國王的手,就像要從這軀體之中榨出最後的溫暖一樣。
“你知道蛻變嗎?有時候人在某個瞬間,就突然蛻變了,全身心地變成了另一個人,從迷茫懵懂的孩子變成了戰士,知曉了自己該做什麽,去打什麽樣的仗。”
殘酷的回憶逐漸清晰了起來,國王繼續說道。
“對於我而言便是那個時候了,我一瞬間清楚了他要做什麽,我該去做什麽,隨後在你祖父的注視下我拔出了衛兵的利劍,對所有人下令活捉他。
在接下來的日裏我審判了他的罪行,將所有的錯誤歸咎於他,為了平息怒火,我當著民眾的麵親手處刑了他,除了我腦海裏的這段記憶外,我將他一切存在過的證據都統統毀滅。
我成為了新的國王,自此王室隻剩下了一個聲音。”
國王的描述是如此地真切,科涅爾從這不斷顫抖的手掌中感受到國王的情緒。
“我親手殺了我的父親啊,科涅爾·加瑞爾。”
他低吼著,緊接著就像失去所有的力氣一般,目光無神地問道。
“弑父,這大概就是我們加瑞爾王室的詛咒吧。”
空洞無神的目光轉到了科涅爾的臉上,科涅爾沒有回避,平靜的目光與國王對視在了一起。
“所以你是來殺我的嗎?我的兒子。”
科涅爾點點頭,表示肯定。
“我能聽聽理由嗎?”國王問。
“戰爭就要來了,稍有錯誤,我們就會被敵人毀滅,而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高盧納洛內並不團結,每個人都有著各自的利益,我們能做的隻是盡可地達成共識,讓他們勉強團結起來。
可我做不到,我不是國王,我沒有號令他們的能力。”
科涅爾聲音冷漠,他早就做好了一切的決定,沒有什麽能讓他動搖。
“父親,現在高盧納洛的國王是你,你現在卻被病痛所折磨,這樣持續拖延下去,隻會拖慢我們戰爭的效率,你也有可能被大臣與貴族們所裹挾,做出不利於我們的抉擇。
我能做的隻有在戰爭爆發前,正式確立國王的權力,不然你在戰爭期間死掉,對於我們的士氣會是一次重大的打擊,說不定還會引起權力的紛爭。
即使你讓位給我,但你的存在也有可能成為那些反對者的旗幟,他們有可能打著你的名號反抗我,甚至說在不久後你也會認為我是錯,從而去阻止我。”
數不清的猜想早已在腦海之中構想好了,科涅爾這次返回首都就是為了殺國王,殺死他的父親。
“你們是誰?”
國王問。
“高盧納洛。”
科涅爾回答。
“我很好奇,前不久你還是個普普通通的小屁孩,究竟是什麽改變了你呢?讓你變成了這個樣子。”
國王沒有絲毫的恐懼,就好像死亡對於他而言不過是個極為普通的事情而已,不值得恐懼,也無所期盼。
“一個維京人。”
科涅爾說,他顯得有些困惑。
“我和他認識的時間並不長,大概也就幾個小時?他是個畸形,他不喜歡戰爭,他隻是想找個地方隨隨便便地度過一生,可他最後還是被卷進了這紛爭之中,按理說他這樣的家夥應該抗拒廝殺才對,但在生命的最後,這個畸形像個戰士一樣死去了,把他的生命詮釋出了價值。
我起初很不理解他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做了他最討厭的事,為此還獻上了生命,到死他都很痛苦,但為了更大的利益卻甘願如此。
我想我現在明白了,有些事必須要有人去做,為了算不上崇高、也算不上肮髒的理想與目的。”
“那你想過代價嗎?無論是為了什麽理由,你都會行下惡、犯下錯,而這樣的人必將受罰,無論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神明,都是這樣,你準備好了嗎?”
國王問。
“我的祖父以他自己為祭品,換來了如今的高盧納洛,現在我以我自己為祭品,又算什麽呢?”
科涅爾麵無表情地說。
“高盧納洛必將永存,父親。”
國王愣了好久,隨後大笑了起來,他用力地拍著科涅爾的肩膀,就像在讚賞他一樣,這樣持續了好久,他才停下來。
“不,沒必要的,孩子,這樣做的話,你的王位將備受爭議,會有人攻擊你,唾棄你,或許你會成為下一個瘋王。”
“你是在求饒嗎?希望我能讓你活下去?”科涅爾問。
國王則微笑地搖頭,下一刻病態的臉龐展現了怒容。
“不,我隻是想說,你沒必要成為祭品。”
國王一點點地從深陷的病床之中坐了起來,他枯朽幹癟的手臂裏爆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力量,他就像個將死之人,但生命之火卻頑強地燃燒著,慢慢地,他走下了床,久違地站了起來,身影有些搖晃,但最後還是堅強地穩住了。
“我的父親、你得祖父,他為了我開辟出了道路,那麽現在讓我為你開路吧,科涅爾·加瑞爾。”
國王披上了布滿灰塵的衣袍,將那頂尊貴的冠冕戴在了頭上。
眼中的幻覺似乎終於散去了,國王看清了那站在門後的家夥,斷臂的柯裏向他致以微笑。
“先讓我苟活一陣吧,孩子。”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之前,讓他想起了那血色宴會的前夜,他轉過身對科涅爾說道。
“現在,我要去做一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