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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鯨落

  百家城的格局是典型的“環接方”格局。眾多的洞府勾連一片,結成一圈環,環繞在城中的方形主城區周圍,就像是觀測中的一些星辰,周圍聚著一圈星環。


  每一片洞府區都有縮地成寸陣法,可借此到主城區去,也可以到其他的洞府區去。如果不依靠這些陣法的話,進個城都需要十天半個月,因為整個百家城是禁大規模、高速度、高改變性的神通法術的。坐鎮在這座城池中的高手很多,沒有人願意去逾越這條基本的守則,那意味著付出慘重的代價。


  墨香做事盡心盡力,將基本生活所需裏裏外外打理得很好,包括聚靈法陣的維護、縮地成寸法陣的傳送區間等等。這令葉撫很滿意,不後悔把這個侍女留下來,他便是這樣,不怕麻煩的大事,就煩絮絮不斷的小事。以前在黑石城便是,生活幸福程度的上限在於葉撫對三味書屋的貢獻,而下限則在於秦三月的貢獻。


  入住洞府的幾天內,秦三月和胡蘭到處去逛了一逛,然後對百家城這一處東土修仙層次最為頂尖的土地有了一個基本認識,然後兩人便受了刺激,各自落在洞府裏去修煉。當胡蘭意識到自己一個金丹修士在這座城池裏被規劃在普通修士的層次後,以往浮躁的飄飄然全部被打了個散,開始沉下心來去修煉,去練她的一劍。她的招式隻有一劍,所以要將這一劍練到最強。而秦三月更多的則是驚歎於百家城處處勾連縱橫、交映襯托的大小法陣,對於禦靈到了一個層次後,她便將更多的心思投入到陣法的研究修習上麵,見她這麽個心思,葉撫便給了她第一個任務,便是將暫居的這座洞府的聚靈法陣優化升級一下。


  而葉撫,安穩地坐了幾天。其間,竇問璿如約來拜訪了一次。葉撫也很大方地好好招待了一番,兩人聊了許多,從家國政事到天下格局,從三菜一湯到仙山雲宮。感覺得到,這個女人非常優秀,不是優秀在修煉問道一事,而是優秀在家國政事與天下格局的觀點認知上。葉撫對她的評價很直接,有做女皇的才能,但是沒有為皇的心氣和魄力,所以她隻適合輔佐。


  葉撫也能感覺到,竇問璿透露了一些大玄王朝的格局,想要拉攏他到三皇子庾合這一頭去。但葉撫哪裏有那心思去參與到王朝的爭端當中去,委婉的擱置到一邊去了,不過他向竇問璿推薦了一個人——南山先生。


  “南山先生?”竇問璿有些疑惑。當然,疑惑的不是對這個人陌生,相反,她先前在疊雲國待過,聽聞了南山先生的情況,當時也有意去拜訪,但是一直不知其人下落。“先生可知南山先生身在何處?”


  葉撫給了她一個非常詳細的回答,“在東土前往中州的海域上,已經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了,屆時會在舟宛港口停靠。”


  總之,葉撫向竇問璿推薦了這麽個人。


  竇問璿同葉撫談聊以來,深知葉撫才能過人,聽他這般推薦後,便打定主意,一定要去爭取到南山先生這個人。


  從葉撫的洞府離開回到自己的洞府後,竇問璿便迫不及待地向中州那邊傳了一道令,要人立馬趕去舟宛港口,等候一個名為“南山先生”的人到來。


  這天,陪同胡蘭和秦三月吃完午飯後。說起吃飯這回事,雖然三人都足以不去行這回事,但這麽個時間基本算得上是增進師徒感情的有效時間了,而且也是一天幸福感的最大來源之一,所以便沒有從日常當中舍去,照著胡蘭的話來說,“修仙當知人間至樂,清心寡欲最為矯情”。

  吃過飯後,待到胡蘭入了定,秦三月開始鑽研法陣後,葉撫便輕巧地出了門。


  從朝天商行的洞府區離開後,便到了交城口的縮地成寸陣。抱著一個消遣的心態,他進了縮地成寸陣,在內定好目標,便以朝天商行發放的令牌啟動法陣。朝天商行大氣的一個地方便是,將客人在百家城內的基礎設施上的消耗全部承包了,除卻客人自主購買以外,其餘出行必需都由商行報銷。天下第一商行的排麵無疑。


  葉撫的目的地是一個叫青邏湖的地方。


  在神秀湖這個有著上千大小湖泊的地方,青邏湖並不知名,隻能算是三流層次的小湖,也並非是百家中某一家的駐紮之地。但那個地方,風景很好,氣氛也討人喜歡。隻不過,向來沒有人有閑情雅致,到那裏去欣賞風景。


  青邏湖在整個神秀湖的偏靠北邊的位置,處於北邊大湖——清守湖的湖尾之地。從法陣裏走出來後,入目便是淺淡的冰晶霧氣。現在還不到霧氣全部融化的時候,迷蒙一片,纏盤在水和島上麵,獨屬於冬天的墨綠色給這番模樣增添了一種水墨山水的意境。說來,這些大家族和大人物們越是到那樣的層次,品味風格越靠著清幽沉穩去,便是居處都是這般環境。


  霧氣還未消,但霜意境化得徹徹底底了,從圍林的小道走出來後,葉撫便站在青邏湖湖邊,望著湖中的風景。


  水草映著,湖水便呈現出墨綠色來,不過即便如此,湖水澄清是依舊的。站在湖邊往下看,葉撫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


  “頭發長了,胡子也長了……”


  變化其實挺大的,許久沒照過鏡子的葉撫一時看來還有些許恍惚。雖說是如此,但氣質倒是不沾染一點頹廢之意,大抵是每天的生活還在清淨當中吧。久居於煙氣喧囂當中,葉撫並沒有去保持所謂的飄飄仙氣,那些東西在他看來始終不實在,隔人太遠了,顯得寂寞,顯得孤獨。


  在這裏要生活許久,興許一直便是這樣了,不要總是想著去改變自己,興許那些改變並不如意。


  排舒心情般的喟歎過去後,葉撫便邁開步伐,踏上了水排橋,朝著湖中那小島走去。


  水排橋的構築很簡單,幾根結實的繩子,四墩穩固的橋墩子,再加上整齊大小的木板。踩在上麵晃悠悠的,邁的步子稍微大一點後便會觸到湖麵,沾上一些冬天的水,濕掉鞋子。


  仙人的鞋子也是會濕的。


  小島是尋常的小島,長滿了草,生滿了青苔,風一吹便是一股濕意。葉撫從水排橋上下來後,在淺淡的霧氣當中走著。


  如同神往,如同幽幽的參告,能夠聽到一些細細的摩挲聲,聽來百般意境,不過大都是一種質樸氣在裏麵。這種質樸氣他很熟悉,感受過,在自家的三味書屋裏,在梨樹下的石桌石凳上。感受到這番質樸氣後,他確信了一點,不會變的人骨子裏都始終守著一抹發心的信念。


  憑欄幽幽處,芳草藹藹地。葉撫踏出了同之前一般無二的步伐,但這一道步伐將他帶往小島的另一處地方。


  側耳傾聽,是潺潺流水聲,伴隨著微微風聲。泥濘小澗,印刻著一些紋路不多的腳印。抬目望去,是蘭亭小屋,是苔痕階綠,是青藤垂簾。


  他邁步前去,輕輕推開門。入目三四冊竹卷擺在架子上,幹淨的席子鋪在地上,一方及膝高的小桌放在席子上,一杯清茶擺在小桌上。清茶飄著一些淺淺的熱氣,屋主人剛倒上了這杯茶。

  屋主人看著門外,一雙平和的眼裏露出些許光芒,他笑著說:“沒想到你真的來了。”


  葉撫輕聲回答,“如約而至。”


  長山先生的小屋,看上去很簡樸。


  “需要脫鞋嗎?”葉撫問。


  李命微愣,然後笑著說:“這很像先生你才會問的話。不必如此,我這屋子也說不上幹淨。”


  葉撫點點頭,拍掉鞋子上的泥濘後走了進去。


  小桌旁沒有凳子,便席地而坐。


  李命又斟來一杯茶放到葉撫麵前,然後有些失落地說:“上次在先生你那裏品過茶後,便覺得世間的茶少了些許味道,幾些日子裏自己嚐試著去晾曬,可總尋不到那番味道了。以這般招待,還請將就。”


  葉撫點頭道過謝後便說:“茶隻是個無聊時消遣時間的飲品,沒那麽多講究的,喜歡喝什麽茶,便晾曬什麽樣的茶。我的茶也不過是我自己喜歡的口味而已。”


  李命坐下來,“可到底還是有不一樣的東西在裏麵。用心去晾曬,總是會帶著晾曬人的自己與眾人不同的東西。先生與我們每個人都不同,那茶裏的感覺實在模仿不來。”


  葉撫笑笑,“帶了模仿二字,便已是失敗了。順心如意,才是最好的。”


  李命微歎,“世間諸多事,哪能都順心如意。現在的我,又多了一件晾茶的事不順心,不如意了。”


  “一路從南邊兒到這北國來,也的確是這般。總不能事事如意,不然也就不叫生活了。”葉撫說。


  李命問:“先生是順著道到這裏來的?”


  葉撫點頭,“總要帶著學生見見世麵,不能由著自己來。”


  李命腦海裏浮現起胡蘭“打瞌睡”的模樣,禁不住笑了笑,“學生有些淘氣吧。”


  葉撫嘴角一溫,“是啊,淘氣得很,不得不叫人好好思量。”


  “我以前做學生的時候,便沒少讓自己先生憂心,常拿著戒尺敲著我腦袋說我是塊雕不動的朽木。”李命眼裏有些恍惚。


  活得久的人最容易動容的總是回憶。


  葉撫活得不久,但回憶起在地球的生活時,也會動容,畢竟那是無法重現的了。不能事事如意,這便是一件。


  “現在可沒有人能拿著戒尺敲長山先生的腦袋了。”葉撫說。


  李命輕悠悠地說:“正是如此,才難免惆悵啊。”


  那意味著一段難以忘懷的記憶,隻能在回憶的長河當中,被偶然驚起才能去感受,去緬懷。


  說著,李命語氣一轉,笑道:“見著先生來,我又犯糊塗,淨想著以前的事去了。說來,還沒問先生可否習慣住在那小院裏。”


  葉撫說:“小院環境很好,學生和我都很喜歡。”


  李命說:“喜歡便好。”他稍頓,“先前同先生約定過,那梨樹花還開著,便不收取先生的租金。現在瞧來,以後便都要如此了。”


  他言下之意,便是將那小屋贈與葉撫了。


  葉撫其實沒在意這一點,倒是在意李命對梨樹的看重,“長山先生同梨樹可有淵源?”


  李命神色動容,沉默片刻後說:“梨樹,連同那小院其實都並非我的,而是我還是一書生時,時逢命運流沛,落難後無處可居,一位前輩許我於此讀書。那時,梨樹已是滿開,美麗異常,前輩喜花好音律,滿院皆是花,無地至處,但聞琴瑟。在那裏半年時間,雖同在一個院子裏,卻從未見過前輩一麵,直到有一天,滿院花草凋零,一樹梨花盡皆散落。那時的我並不知其意,到許多年後,修到一定地步了,才回過神來,在那一日,前輩已然逝去。之後,那方小屋便無人居住,若不是五年前偶然見路過那裏,幾乎要埋在我記憶中被忘卻。”

  葉撫點點頭,笑著說:“所以你當初把屋子租出去帶了個條件,讓梨樹開花之人不收取租金。”


  李命點頭,“正是如此。說來,那小屋在的時候,還沒有黑石城,隻有一片竹林陪著。後來才有了黑石城,而那小屋也沒被拆掉,端端正正地落進黑石城成為其一。”


  葉撫聽此說:“世間大多如此,總是充滿著美麗的故事。在那之後,你有去了解過那位前輩嗎?”


  李命無奈笑罷,“修身至今,也未曾到前輩那般境界,無法去觸及。隻是得出一些猜測,那位前輩或許是上古斷代所存於世的人。”


  “斷代……”葉撫輕語。


  斷代,一個這座天下最為神秘的詞。那意味著,一個大時代的終結,不曾留續下過往便到了新時代。


  葉撫偏頭望著窗外,眼中深沉無底,想著許多複雜難以觸及的事。


  “如果真的如同猜想那般,那麽那位前輩的逝去大抵便意味著上古真正的終結了。這座天下,再也無法觸及到過往的歲月與輝煌。”李命歎道。


  葉撫搖搖頭,“或許還有不曾發現的存在。”


  李命說:“至聖先師一類的人物至今追求解開這座天下的秘密,也沒再發現過前輩那般存在了。”他並沒有忌諱同葉撫說起這些事,因為他清楚,葉撫有能力去知道。


  葉撫想起三味書屋旁,那片竹林裏的食鐵獸。那竹林同三味書屋是一個時代的,而在那個時代,食鐵獸便已然存在了。葉撫看了看李命,想著,離這座天下秘密的斷口便在最近的地方。但卻始終難以被觸及。


  葉撫沒有同李命去多說這些,因為有些事情的改變並不是他想看到的,順其自然最好。


  “長生與否,大道與否,全都在這裏麵浸著。”李命說。


  葉撫接著他的話說:“等待著人去一杯端起。”


  “是啊。”李命說完,晃了晃神,深吸一口氣才充滿歉意地說:“先生來這裏,心中有感,我便多說了一些不相關的話,還請見諒。”


  葉撫搖頭,“我來這裏,也隻是為了見見你而已,說什麽都是說。”


  李命不由得一笑,然後說:“還是說回神秀湖大潮這件事吧。”


  “洗耳恭聽。”


  “十一月底,到這年終的最後一月,便是這千年才等來一回的神秀湖大潮了。大潮起於大陸極北那片北海中心,北海中心是天下勢力都不曾去觸碰過的世外之地,生長著一代又一代天下最為純潔的靈獸——圉圍鯨。圉圍鯨是世間唯一以汙濁之息為食,卻能保持純淨之身的靈獸,自誕生起便源源不斷地吸收著這整座天下的汙濁之息,化作最為純淨的自然母氣儲存在體內,等到壽命終結,便將所有的自然母氣饋贈於整座天下。我們稱這一偉大且極富詩意的過程為鯨落。圉圍鯨一生不曾向天地索求資源,以最無用的濁氣為食,死後又同天地饋贈,這是它們於天下最後的溫柔。”李命悠悠道來。

  “百年鯨落平潮起,千年鯨落萬物生。”李命繼續說,“圉圍鯨完成鯨落後,自然母氣便從北海中心湧向整座天下,而東土北國,這一片離北海中心最近的大陸會升起由自然母氣帶來的大潮。這便是神秀湖大潮。”


  葉撫聽來,心中一片柔軟,“真是一種溫柔的存在。”


  李命說:“是啊,圉圍鯨生長在最貧瘠,最危險的北海中心,不索求天地一份靈氣與氣運,卻無私向天下饋贈。有人曾說,圉圍鯨是自然的手段,是循環往複的存在,便理所當然地去索求,去占有那自然母氣,不曾懷揣感恩之心。但他們不知道的是,圉圍鯨自誕生起便開了靈智,便知道自己一族的命運,天地不曾拘束它們,但它們也始終守在那一方土地。”


  葉撫輕歎,“一切詩意的背後,興許都是這般,懷揣著莫大的氣節。”


  李命緩了口氣,神情複雜地說:“請先生來這北國,其實我有著私心。”


  葉撫說:“但說無妨。”


  李命沉默片刻後,輕聲說:“因為落星關黑線臨近,許多人都浮躁了,迫不及待地想要尋求在大勢中分割天下的辦法。而這次,這個紀元的第一次神秀湖大潮,便被許多人都盯上了,想要貪婪地索取一切。神秀湖大潮本是告慰一代圉圍鯨魂靈的時候,但是現在卻成了他們各自圖謀的時候。”他麵色沉定,“我實在不忍心見到這天下最後的淨土被破壞,便打算親自來主持這一次的神秀湖大潮告慰魂靈。但是,越是臨近大潮,我越是發現,許多藏在暗處的存在都開始坐不住了。至聖先師他們無法輕易地幹涉到這座天下,而我同這神秀湖的芸芸又難以有底氣麵對大半個天下。所以,上次同先生一番交談後,便升起了邀請先生來此的想法。”


  葉撫聽明白了,問道:“你是想讓我幫你?”


  李命苦笑著搖搖頭,“我沒資格去要求先生站在大半個天下的對立麵,隻不過希望待我無法靜心去告慰魂靈之時,先生能替我將圉圍鯨一種魂靈告慰於天地。”


  葉撫虛了虛眼睛,語氣微微一凜,“你能確定我不會是你的對立麵嗎?”


  李命輕道:“先生曾為我上過一課,為人師,守純良。”


  葉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到的盡是一顆不可磨滅的堅定之心,“可這是一件辛苦事,你真的甘願去承受嗎?”


  李命眼神虛虛妄妄一片,“從小讀書以來,我便堅信,一個看不見美好的人永遠無法感受到世間溫柔。”


  “可對很多人來說,世間並不溫柔。許多人都生活在水深火熱當中。”


  “我不曾對這些事視而不見,但竭之力,無以為怨。”


  “可當真?”


  “當真了。”


  “可不反悔?”


  “便不反悔。”


  葉撫深吸一口氣,望向北邊,視線穿透一切,直達那一片深藍之海。


  許久之後,他悠悠說,如告之李命,如告之天下,也如告之己身——


  “但願心意長久,不堪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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