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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是風動

  高維尋道者最新章節

  “我願化身石橋……”


  顱腦裏,低低的聲音傳徹開,帶著蒼老而陳舊的氣息。


  像潮濕雨夜裏,隔過水花遠遠望去,小木屋裏那一點暗啞而昏沉的暈光。


  白術眼角狠狠跳了跳,他顫抖抬起頭,遠遠地,正傳來孫無相和梅之問的交談聲。


  “啥石橋?”遠處,孫無相仍懵懂不解其意。


  “聽我說完。”梅之問沒好氣瞪了他一眼:“這一招無往不利!”


  梅之問深吸口氣,輕聲開口:


  “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淋。”


  他清了清嗓子,緩緩念出最後一句。


  “隻求,她從橋上經過。”


  我願化身石橋……


  顱腦裏,那道低低的聲音再度響起。


  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


  白術聽見自己輕聲開口,眼前模糊一片,他依稀看見煙火繚繞中,站著一個穿白衣的和尚。


  白衣的和尚雙手合十,正嘴唇微動。


  我願化身石橋……


  他轉過臉,麵容卻是一片空洞。


  白術極力用手扶住額角,汗珠點點滾落下來,臉上神情也驟然猙獰,變化扭曲。


  無數的,元神或是肉身,那些潛埋許久的沉舊記憶,正洶洶湧湧,執著而凶狠地冒出來,像破土而出的小巧春筍。


  那些帶著尖刺的記憶一根根,陸續破土而出,狂亂的野蠻生長。


  喂!

  和尚!


  和尚你真是個大笨驢!


  和尚?


  軟軟地,像糯米糕一樣的聲音輕輕傳開,鼻尖聞到了淡淡的香氣,一縷,一縷……


  “和尚,你喜歡我嗎?”


  最後,腦海裏有人怯怯問了一句。


  嘭!!!

  那些東西轟然爆開,白術終於壓抑不住,喉嚨裏發出一聲痛呼


  他身形顫抖,幾乎從長空上一頭栽下去,豆大的汗珠從鬢角滑落,濕透了裏衫。


  而華清宮內,蒲團上的中年僧人抬起眼,他正注視著這幕,麵皮無悲也無喜。


  在白術眉心,赫然又生出了一朵金蓮,與前番相遇謝梵鏡的情形相似。


  它在眉心處若隱若現,伴隨著幽幽的水光,嫋嫋的,像霧一樣迷蒙的華光從金蓮體表上升起,縹緲無定。


  中年僧人微微抬起手,單手掐了個印訣。


  他使出個障眼法門,就遮蔽了白術眉心的金蓮。


  他看著麵如金紙的白衣小道士,自嘲搖了搖頭。


  “《九數元蓮》,這一門神通,還是我親自教給你的。無明,你就如此忌憚,不想讓我尋到你的轉世身嗎?”


  中年僧人歎息一聲,重新閉上雙眼。


  而在華清宮外,白術強行抑下摧心剖肝般的痛楚,他捂住眉心,那裏似乎有一雙巨手,正要將他的頭顱生生掰開。


  “沈真君?”


  他麵上異狀雖然短暫,卻瞞不住一眾人等。


  黃衫的俊美少女駕馭流光飛到近前,在他身後,跟著群神情緊張的水族修士。


  “沈真君?”梅之問好奇開口:“真君可是貴體抱恙?”


  “與陳季子一戰後,傷勢還未大好。”白術額角沁出汗來,他勉強笑了笑:“多謝梅兄,小小傷勢,不妨事的。”


  腦海裏,無數模糊著的記憶,正紛湧竄進元神,一時之間,連泥丸宮都生出幾分鼓脹感。


  他輕輕搖頭,記憶裏的物象紛亂湧起,令眼前都一時影影綽綽,真假難明。


  “告辭了。”


  白術拱了拱手,匆匆縱起遁光,就從原地飛離。


  “無相哥哥……”


  看著遁光中的身影,一旁的白螺女有些遲疑:

  “我們不管嗎?”


  “華清宮裏有尊大人坐鎮。”孫無相搖搖腦袋:“既然他都沒有說什麽,我們也不必令生事端了。”


  自己是水猿族中,年輕一輩人裏的佼佼者,不單是自己,就連一同護衛宮禁的同伴們,也多是各有來曆,出身不俗。


  可饒是他們家室如此,還是被龍君召來巡梭,為宮裏那位大人守備護駕。


  其身份,恐怕顯赫到超乎想象。


  既然宮裏那位大人沒有表示,自己又何必爭先出頭,隻怕還會討個不快。


  “我願化身石橋。”


  孫無相回過頭,見到梅之問盯著白術離去的身影,一臉古怪的重複出聲。


  似乎,那位沈真君的異樣,正是伴著這句話開始的。


  “不會吧,這話竟對男人的殺傷力如此驚人?我以前怎不知曉?”


  梅之問心底默默思忖了半響,忽得雙眼放光,把剛湊近的孫無相嚇了跳。


  “我願化身石橋……”


  他盯著茫然的孫無相,深情款款,一字一句皆柔聲開口。


  變!變!他娘的給老子變!

  孫無相:“哈?”


  高大的漢子心底一寒,他撓撓腦袋,不敢正視梅之問灼灼的目光。


  水猿一族特有的預感,此刻在泥丸宮裏瘋狂示警。


  難得的,孫無相莫名慫了。


  他左右四望一眼,見白螺女正立在身側,小臉上滿是疑惑。


  孫無相三步並作二步,快速躲在清麗女子身後,隻敢露出半個碩大的腦袋。


  “老梅,我拿你當好兄弟。”


  孫無相誠懇開口:“你不要這樣看我,感覺怪怪的。”


  ……


  ……


  ……


  遁光裏,白術死死按住眉心。


  回到靜室後,他踉蹌推開房門,還未來得及啟上禁製,鋪天蓋地的痛楚就如潮水,狂亂吞沒了他。


  眼前的一切瞬間模糊,再一次,他墜入了無邊的暗色。


  等到白術再次睜開眼時,麵前的一切,都已悄然變了形象。


  不再是錦熏籠紫,滿袖天香,種種水晶燈照,珊瑚鉤琢裝飾的華美靜室,眼前的,是一處佛堂。


  威嚴的貝葉宮裏,香煙繚繞,泥塑的比丘和金剛在霧裏沉默地斂去身形。


  為首的蓮花座上,一個膚色暗金,寶相莊嚴的老僧轉著一串菩提珠,他眉眼低垂,卻不怒自威,眼眸半開半閉間,就如一頭蒼老的神聖大獅。


  在其座下,眾僧正合十低頌,禪音不絕。


  “是他?!”見到蓮花座上的老僧,那一刹那,白術便會意過來。


  他膚色暗金,寶相莊嚴,周身有無數光團繚繞,漫天古奧經文盤轉,就似一尊莊嚴威德的大阿羅漢。


  金剛寺方丈!南禪宗之主!

  早在進豐山寺時,白術便在圖樣裏見過這尊大阿羅漢的神意。


  他膚色暗金,正是修行《陀伽相》,並籍以證就了阿羅漢金身,威德無量。


  阿羅漢金身與長生金身,兩者一是佛門,一是道脈,然彼此之間,卻高下難分,同為世間無上寶體。


  南華宮的老宮主,那尊宋末時的強絕人物,便是修行南華宮的《清淨道體》,從而證就了長生金身,風頭無兩。


  那個時候,他甚至能與王秋意相互抗衡,而不被打殺。


  金剛寺方丈修出阿羅漢金身後,一時令天下人震顫。


  界京山有傳聞,若不是他壽元將近,潛力已竭,這位老方丈,甚至能窺探一番武道上三境的風采。


  自拜入佛門後,自己還從未親眼見過金剛寺的方丈。


  沒想到,在這裏,他居然目睹了這位南禪宗之主。


  金蓮,眉心上的金蓮……


  再一次,他又見到了不同的景象。


  在白術茫然打量四周時,貝葉宮裏,一道聲音忽得響起。


  “無明。”上首的白眉老僧抬起眼,忽得喚了一聲。


  一應經聲兀得止住,蓮花座正下首,一位白衣僧人昂然而起,神采怡然。


  白術神情劇震,他猛得回過頭,朝那白衣僧人急切看去。


  風揚起明黃色的紗簾,篆滿經文的長幔飄飄,,他看著那個長身玉立的白衣僧人合十行禮,氣度斐然。


  可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如上次一般,自己依舊看不清那張麵孔。


  “弟子在。”他聽見那個白衣僧人微笑應道。


  “你此番出行,遊曆天下三國,大大揚了我金剛寺的威名。”


  老僧低誦一聲佛號,他抬起蒼老的眼,看著麵前的年輕的白衣和尚,同樣微笑出聲。


  “辯儒門的杜紹之,斬大魔墳的李元希,困南華宮的玄玄子,敗青神觀的雨燈,蓮花真人被你鎮壓於歧山,妖族青黎君大開桐江水府,親迎你三百裏。”


  老僧裏話語帶著讚許:

  “更難得的是,你還折服了北禪宗的爛陀寺,傳聞慈載和尚被你三刀斬破心境後,竟有意合流?”


  合流……


  南北合流……


  在老僧說出這句話後,蓮花座下的眾僧人,呼吸都急促起來。


  南北合流,無論是對於南禪宗,或是北禪宗,來說都是心底最深的大願。


  中古時代,曾有雷音寺總攬天下大小佛脈,氣數歸一。


  可隨著中古時代崩滅,大雷音寺也因意氣之爭,教義之辨,而分割成兩派。


  一派遷往北國,開宗立業,是謂爛陀寺。


  另一派則留在南境,是謂金剛寺。


  自雷音寺分成兩派後,金剛寺與爛陀寺的爭端,數千年來,就從未休止過。


  隨著爭端日深,也漸漸染了血仇,彼此也逐步發展為不共戴天。


  沒想到……


  “與慈載大師辨禪後,依照老師的言語,我用八部天龍困了爛陀寺上下三個晝夜。”


  白術聽到年輕僧人的聲音:

  “至於是否合流,慈載大師隻說要思慮一二,沒有給小僧準信。”


  “就該殺了他們!”


  在白衣和尚剛欲繼續開口時,有人冷聲打斷了他。


  中年僧人木著臉,神色冷淡,麵上自有一股肅殺之氣。


  廣慧……


  白術看著冷聲開口的中年僧人,忽得有些恍惚。


  “依我來看,你太過婦人之仁了!佛門弟子不僅有菩薩低眉,也須有金剛怒目!”


  廣慧陰沉著臉,厲聲斥責:

  “你若在北衛殺了他們,哪還用談甚麽南北合流?佛脈早就大統了!”


  “弟子……”


  “好了。”老僧搖搖頭,繼續開口:


  “總之,此番出行,你大大揚了我南禪宗一脈的威名,老衲有個事物要給你。”


  他從正上首的蓮花座起身,緩緩走下佛台,神態平和。


  隨著老僧的站起,蓮花座下的眾僧都肅然起身,為其分開一條道。


  “待南北合流,今遭過去三十年後。”


  老僧高高舉起白衣僧人的手臂,奮然做獅子吼,聲震層雲。


  “無明,當做佛脈宗主!”


  眾僧楞了片刻,也都齊齊開口稱讚,在運轉法力下,一時貝葉宮中,天花亂墜,地湧金蓮。


  將正中的白衣僧人襯得如聖臨凡,如佛降世。


  “好向枝頭采春色。”


  在貝葉宮正熱鬧之時,廣慧冷著臉,突然說了一句。


  白衣僧人微微一怔,卻還是恭敬答道:

  “不知春色在籃中。”


  “何解?”


  “莫向外求。”


  “你明白就好。”廣慧冷笑一聲,直接推開殿門,便揚長而去。


  白術沉默看著這一幕,若有所思。


  潮水般的香霧正氤氳在整座講經殿,那些穿著各式僧袍的身影一點點淡在香霧裏,恢弘威嚴的佛頌隱約傳來,那霧漫過佛像跏趺的雙膝,在最後,連佛像也隻是依稀了。


  隱約間,被簇擁的白衣僧人正回過頭,他的眼神落在自己這處。


  分明是幻象或回憶,可本能的,白術覺得自己被凝視了。


  他眼前瞬間一黑,再回過神時,景象又是一陣變化,眼前的一切,已不再是肅穆莊重的佛家貝葉宮。


  沒有眾僧,沒有佛像,沒有香霧嫋嫋。


  暮冬的天光黯黯,雖是白日,卻與晚間無異,一片雪景在眼前鋪開。


  風雪隆隆,瓊花似的飛雪蜂擁著,有如春末的漫天楊花,遠遠望去,山腳下零星幾點燈火,萬籟俱寂,隻有耳畔穿梭不息,流動著的風聲。


  在雪地前幾步遠,白術看見了一個少女,她呆呆仰著頭,似是在等待什麽人。


  “前世在《壇經》裏,我看見過這樣一句話。”


  身後,有低低的聲音響起,白衣的僧人走過皚皚雪地,他凝望著少女,輕聲開口。


  “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


  而六祖慧能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仁者心動。”


  “我若不動心,或許……她也不會死。”白衣僧人抬起眼,苦澀笑了笑:

  “風吹幡動,風吹幡動,究竟是風動,還是幡動?”


  “你……”


  白術先是一愣,隨及神色劇變:“你能看見我?!”


  “你是誰?我是誰?我們又是什麽關係?無明嗎?!”


  轉世嗎?前世生活的那些,究竟是幻夢一場,還是真實不虛?


  他狂喜往前一撲,卻直直穿過白衣僧人的身體,如若無物。


  “無明、鐵蛋、白術。”


  身後傳來白衣僧人的聲音,他回過頭,僧人臉上的迷霧此刻盡皆散去,那是一張自己的臉。


  “我便是你……”他看見自己輕聲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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