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三章 祭
夕陽沉下山坡的黃昏,一條曲徑通幽的山道上,兩人一前一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
胡車兒在前面帶路,呂布跟在後頭。
此處距長安城有些遠,兩人先是騎馬到了山腳,由於山路崎嶇,馬匹難行,故而下了馬,改為步行登山。
走至半山腰處,前方領路的胡車兒忽地頓下腳步。
「走不動了?」
見到胡車兒停下,呂布問上一聲。
胡車兒搖頭,只是道:「大王,我們到了。」
到了?
呂布為之狐疑,他舉目四顧,前方仍舊是不見盡頭的山道,道路兩旁皆是樹木、灌叢和雜草,根本不見墓地。
「先生的墓呢?」呂布問。
胡車兒向旁邊跨了過去,在一處極不起眼的地方,道了聲:「這裡便是。」
呂布看去,哪有什麼墓地,胡車兒所指的地方,只有稍微隆起的小土包,上面還長滿了深深野草。若不是胡車兒特意指出,幾乎可以忽略。
沒有墓碑,沒有陵地,甚至連塊靈牌都沒有,墓主人的身份無從可知。
他的先生,就這樣埋在了荒山野嶺。
「胡車兒,你是不是記錯了地方?」
這樣荒蕪的地方,一看就是窮兇險惡之地,先生熟知陰陽,怎麼可能將自己葬於此處?
呂布打心底不願相信。
「當初先生出殮下葬,我是抬棺人之一,不會有錯的。」胡車兒找了處空地,將手上祭奠用的東西放下,很是確信的說著。
「這兩年,都沒人來打理的么?」
看著雜草叢生的墓地,呂布心中為之一酸。
胡車兒搖頭,先生說不能走漏風聲,為防被人懷疑,一直都沒人來此掃墓祭奠。即使是忌日,胡車兒也只是在深夜裡出來,悄悄的放些祭品,不敢有太大舉動。
獲悉緣由之後,呂布更是面帶愧疚,先生這輩子為他付出了太多,生前如此,死後依然如此。
「先生,布來看你了。」
站在小土包前,呂布鄭重無比的躬身彎腰,帶有無限的感慨和緬懷。
回答他的,除了山間清風,就只剩下深林裡布谷鳥的咕咕回蕩。
山野間,安靜得無聲。
呂布將袖袍纏上兩圈,擼捲起袖子,露出略顯黑黝的小臂,親自動手拔起墳頭四周的雜草,想要給墳地營造出一片乾淨的環境。
胡車兒過來幫忙,卻被呂布制止,先生不在了,他想自己一個人為先生做些事情。
拔完時,已是夜幕降臨。
拜祭用的香燭點燃,照亮了墳前的很小一片。
隨後,呂布砍斷大樹,去其外皮,將中間一截削成長方形的墓牌。
坐在墳前,呂布將祭品擺好,一邊用匕首小心翼翼的刻字,一邊同土包講著:「先生,布這次帶了豬頭和羊肉,以及你生前愛吃的小吃點心。還有,從冀、徐兩地帶回的美酒。」
也不管長眠地下的人能否聽見,呂布只是自顧的言語不停。
時間流走,戊時將盡,此時的月色已高掛天際,山間刮來的清風,都帶有陣陣寒意。
戲策的墓牌總算做好。
吾之摯友,戲策諱志才之墓。
看著拿在手裡的墓牌,呂布輕輕撫摸,心中悲傷之情,油然而生,將其立在了墳頭。
「大王,時候不早,咱們該回去了。」胡車兒看了眼天色,低聲同呂布說起。
畢竟這裡離長安還有好一陣子的路途。
「你走吧,我今夜不走了,就留在這裡,陪著先生。」
呂布說得很是淡然。
「這怎麼行,大王,這山間多猛獸,你留在這裡,叫我怎能放心!」胡車兒連連搖頭,表示呂布若是不走,他也一定要留下。
「人且不懼,何懼猛獸哉?」
呂布略顯霸氣,這些年廝殺過的猛將,哪個不比猛獸厲害!
「胡車兒,你走吧,我有許多話想對先生說,你留下來,反倒徒增尷尬。明天來時,再多帶些酒來,還有,知會我府上一聲,這些時日,我不見任何人……」
呂布吩咐幾聲,胡車兒點頭應下:「大王,那您自個兒多加小心,我明日再來。」
之後,胡車兒拜別了呂布,朝著山下走去。
整個山野,只剩下呂布一人。
他也不怕,先是將燃完的燭火和清香續上,然後拎過一壇酒,倒上滿滿兩碗,一碗灑在墳頭,一碗大口飲下。
「先生,你這一走,留下布一個人,實在好生寂寞。得知你撒手而去,我起初是不信的,如今卻不得不信……」
呂布又給自己倒上滿滿一碗,敬向墳頭:「來,先生,布敬你!」
又一碗灌下,呂布接著道來:「先生你知道的,我是個粗人,更沒多少學問。我這一生,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這些年東征西討,打鮮卑、打黃巾、打董卓、打諸侯。現在整個大漢都臣服在我的腳下,我想著,咱們終於可以能夠和先生共享太平盛世。可先生,你怎麼就走了呢!」
說到這裡,呂布眼中泛起了幾許淚花。
他伸手抹去眼角,又仰頭悶下一碗,酒水冰涼,卻燙得他心口和嗓子尤為灼烈。
「先生你說,值得嗎?」
呂布陡然大吼了一聲,依舊無人作答。
他自嘲一笑,自問自答:「我猜,你肯定會說,值得。」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呂布拎起酒罈,這回連碗都省了,酒水順著張合的嘴,就這樣直接的往喉嚨里灌去。
咳咳、咳咳咳。
直到嗆得連連咳嗽,呂布才將空去大半的酒罈放下。
他站起身來,沖著天空,像是宣洩情緒般的大吼:「可我今天就是要說,值得,值得個屁!」
「去他娘的宏圖霸業!去他娘的天下蒼生!」
「要是可以,老子寧願回到當年,那時候的我們,雖然沒有權位,但至少,大傢伙兒都聚在一起。現在呢,曹性、魏木生、薛蘭、李封……
當初的兄弟們啊,一個個戰死疆場。」
先生你,也因此長眠地下。
「你們都不在了,我要這天下,又有何用!」
呂布怒吼向天,渾身氣勢激蕩。
山野間的野獸聽見,無不退回各自洞穴,再也不敢出來。
那一夜,呂布喝光了所有的酒。
醉酒之後的他趴在隆起的小土包上,像是擁抱著最為親密的老友知己。
在半醉半醒間,他隱隱看到有無數的熒光織成了一道白色的身影,那人朝他走來,如是春風。
「先生,我好想你。」
呂布喃喃,咧嘴笑著,彷彿回到了當年。
之後,便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