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九零章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大雪紛飛,歲至年底。
隆冬過後,又是新的一年。
長安城外草長鶯飛,大雪消融之後的地面,鑽出許多綠芽,就連戲府庭院中央的那株白櫻,枝梢上也點綴了許多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兒。
二月初,春陽暖。
孩童出門放紙鳶,嬉笑追逐,垂柳在春風中搖擺起婀娜身姿,春回大地,到處都是生機一片。
大將軍府,呂篆坐在曾經父親坐過的位置上,原本青春朝氣的臉龐,經過這段時日的歷練,看起來多了幾許成熟,也夾雜著許多倦意。
他低頭瀏覽案桌上的竹簡,時不時的還會提筆勾注一二。
若是累了,便順過旁邊的苦梅湯,只需灌上一口,就又有了精神。
自從返回長安以後,呂篆從戲策手裡接過重擔,著手於官吏整治和選拔。龐大的帝國機器該如何運轉,呂篆幾乎一竅不通,但好在他折節下問,肯四處向人請教。
諸如楊彪、劉普等漢室老臣,本已經辭官在家養老,卻也為呂篆的誠摯所打動,將自己幾十年的朝堂經驗,以及一些事務案例的應對之法,全都傳授給了這個年輕後生。
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裡,呂篆的休息時間簡直少得可憐,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哪怕是深夜躺在床上,他腦子裡也仍在不停運轉,回想著辛毗、華歆等人呈上的各種方案。
起初的那段時間,呂篆只覺得腦子都快炸開。
這就好比一個剛小上學的孩子,卻面對著一大堆的函數方程式,根本無從下手。
呂篆是強行硬往腦子裡塞,他打定主意不叫父親、叔父失望,所以只要還有口氣兒,他就要跟這些麻煩問題,死磕到底。
經過兩個月的磨合,總算是將那些空缺的官員給補了上去。而且,也對大漢朝的所有職位和作用,有了初步了解。
即便再遇上一些棘手問題,不敢說信手拈來,但至少不會再像起初時的那般,手忙腳亂了。
期間,呂篆與父親通過幾回書信,說關中無憂,叫父親大可不必擔心。他日凱旋歸來,兒子定出城十里相迎。
同時,呂篆也隱瞞了戲策的病情。
外面陽光明媚,春色大好。
呂篆摺子看得累了,也會起身去外邊走走,漫步閑庭,沐浴在燦爛溫和的陽光下。每當他想起小時候和阿姐、弟弟在院里放紙鳶的快樂時光,嘴角總是會忍不住的流露出恬淡笑容。
晌午時分,呂篆在府中用膳,他左手持箸,右手端碗,擺在面前的菜式簡單,只有半碗肉羮和兩道青菜。
眼下戰事吃緊,他是能省則省,想盡辦法的為前線籌措軍費物資。
正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只有坐到了這個位置上,才曉得事事難行。
不多會兒,府內管事前來通稟,說是戲府來人了,請公子過去。
呂篆聞言,這才想起,他已經有好些時日沒去戲府給叔父請安了。
其實這也不怪呂篆,這些時日,他忙得暈頭轉向,壓在身上的事務一大摞,恨不得將一天十二個時辰當成二十四個時辰來用。
戲府主動來人,肯定是有要事。
呂篆才動兩筷,根本沒有吃飽,卻也不作耽擱,放下碗筷,喚僕人進來收拾,自己則起身出堂,往戲府去了。
來到戲府,府邸的管事站在門口,似是專門在等呂篆。在見到呂篆之後,便急急帶著他往戲策所在的位置去了。
轉過走廊,經過水榭樓閣,呂篆來到戲策休養的苑落。
大步走入房間,這才發現,裡面人卻不少。
大司農衛覬、尚書郎張沅、長安令杜畿、御史大夫華歆、左郎署辛毗等十幾名心腹官員,居然全在這裡。
見到呂篆,這些個如今朝廷里的頂樑柱卻不敢有絲毫怠慢,紛紛作揖見禮。
這幾月的時間相處,呂篆的努力和付出,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他們對這位大公子,亦是大為欣賞,鼎力支持。
呂篆還了一禮,隨後大步向前走來。
當他望見癱躺在軟榻上的戲策時,整個人頓時一僵。
床榻上躺著的男人面目犁黑,形如枯槁,眼睛下方有著一層很厚的眼袋,嘴唇乾枯發白,眼睛虛合成了一條細縫,也不知道是睜著,還是閉上。
鬢髮間白絲縷縷,沒作梳洗的戲策看起來蒼老了何止十歲。
「叔父,您這是怎麼了?」
呂篆坐在榻前,伸手握住那隻放於被窩外邊、乾瘦得不成人樣的手掌,眼中酸澀,心裡有股說不出的難受。
「大公子,你來了。」
戲策將眼睛稍稍睜開了幾許,以往深邃的眸子里,眼神黯淡了許多。
見戲策遭病痛折磨成了這個樣子,呂篆哪還坐得住,當即站起就要動身出發,「叔父,侄兒這就去給您請最好的醫郎來!」
戲策伸手拉住呂篆的手腕,微微搖頭,示意他坐回床邊。
呂篆心有不忍,終究又坐了下去。
「這幾個月來,關中的大小事務,你都處理得很好,沒叫我與你父親失望,我很欣慰,相信未來的日子,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能有條不紊的處理好這一切。」
戲策的臉上露出淡淡笑容,嘴唇張合,聲音很小。
好在整個屋子裡,沒有其他聲音,屋內的眾人倒也能聽清一二。
「叔父,您千萬別說這種喪話……」呂篆語氣急切。
戲策知道呂篆這是在擔心自己,但他對死亡並無恐懼,很是坦然的說著:「我的身體我自個兒知道,快到頭了,所以我才將你喚來。」
「朝堂上的事情,我也沒什麼好交給你的,以後的路,就該你自己走了。」
「叔父。」
呂篆飽含情感的喊了一聲,眼中不覺間已蒙上了一層霧氣。
戲策抓握著呂篆的手,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拍,低聲說著:「青童,為君之道,當如何?且再說一遍,與我聽聽。」
「為君之道,須先存百姓。
吾若為君,當為天地立心,為百姓立命;繼往聖以絕學,開萬世之太平!」
呂篆一改之前消沉,朗聲說道。
言語間,竟隱隱有了帝王之姿。
「很……好。」
聽得此話,戲策劇烈咳嗽起來,可眼中卻多了笑意。
看來,呂篆已經想明白了。
咳嗽完后,戲策繼續囑託起後事。
「我死之後,爾等不可發喪,我已告知過府中管事,他會差人將我的遺體運出城外,去往北邊山腳,秘密下葬。」
之前,有個術士來看風水,提及說過,埋在那裡對死者極凶,會傷死者靈氣,卻可以為將軍增添些許庇佑,戲策這一生本是不信這些的,但到頭來,信一回,也是無妨。
「至於將軍那裡,伯濟會模仿我的字跡,與將軍繼續保持聯絡,具體要寫些什麼內容,你酌情處理即可。」
戲策說得淡然無比,呂篆卻聽得心頭直跳。
本來隱瞞戲策的病情,他心裡頭就已經很是忐忑了。現在還要隱瞞死訊,父親以後要是知道了,別說父子沒得做,保不準盛怒之下,殺了自己,也不是沒有可能。
看出呂篆心底的擔憂,戲策便給他出起主意:「我死之後,你可差人去往上黨,將夫人請回。夫人通情達理,你只須向她陳述利害,夫人自會站在你這一邊。
有她在,將軍不敢拿你如何。
更何況,將軍麾下的將領們在外作戰,他們的眷屬子女,大多留在關中。有夫人坐鎮長安,至少也可以起到一個穩定人心的作用。」
眼下的關中一帶,異己剷除得差不多了,幾乎不在有威脅可言。
隨後,戲策微微側頭,將目光看向屋子裡的衛覬等人,待他勻上兩口氣后,才喘息告誡起來:「還有你們,以後,當盡心輔佐大公子,處理好這天下間的事務。等將軍回來,自然忘不了爾等功勞。」
「喏。」
眾人躬身,齊齊應下。
「好了,該說的也說完了,我今日也累了。
從今以後,你們不必再來府上,我也不需要你們來為我送行。最後的這一程啊,我想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的走完。」
戲策將頭擺正,緩緩闔上雙眼。
「叔父。」
「先生……」
戲策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再言。
眾人無奈,只好垂耷著腦袋,滿是沮喪的走出了這間屋子。
夜晚,清風吹拂,樹葉沙沙。
戲策醒來時,外邊已是黑漆漆的一片,夜已深沉。
床榻邊,妻子董妍趴在那裡已然睡著。近些時日,她天天守在榻前,照顧著戲策起居,生怕他有個好歹,就這樣去了。
戲策本想喚醒妻子回房休息,可當望見那張美麗的臉兒,如今也變得憔悴了許多,他忽地有些不忍,也很是愧疚。
勉強支撐起身子,戲策給妻子披了件外袍,眼下正值倒春寒,就這樣趴在床邊,容易著涼。
熟料,外衣剛剛披上,神經敏感的董妍立馬就醒了過來。
他見戲策為自己披置外衣,美眸中怔了一下,繼而起身就要去給戲策倒水。
「夫人,你且坐下,我……」
戲策頓了頓,猶豫小會兒后,換了個稱謂:「為夫有話與你說。」
「老爺,你身子虛弱,需靜心調養。有什麼話,以後再說,也不會遲的。」
戲策搖頭,有些話,再不說,以後也許就沒有機會了吧。
「這些年,我對你不冷不熱,與你坐在一起說過的話,少之又少。你是個好姑娘,知書達理,又溫柔賢淑,哪怕在外邊受了天大委屈,也從來不會向我抱怨。
就連將軍都說,這麼好的姑娘,打著燈籠都難找。
只是,我心中有了別人,便再也容不下你……」
「所以,在我死後,你若是遇到心儀的男子,儘管離去便是。休書我放在了書房文案左下的黑匣子里,有了這封休書,將軍也不會為難於你。」
戲策氣虛說著,連喘息都變得尤為艱難。
董妍只是搖頭,紅了眼眶。
「望來世,你能有個好的歸宿,別再遇見我這般性情涼薄之人了。」
說完,戲策咳嗽起來,捂嘴的手帕上,赤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淚水在紅通通的眼眶裡打轉,興許是戲策的敞開心扉,也激起了董妍訴說的慾望。
她坐在榻邊,情緒有些不穩,與戲策講述起自己這些年的心路歷程。
「我嫁入戲府九年,我知道你不喜我。所以我也從來也不敢去想,明日要怎麼樣,以後又能怎麼樣。我只是想去追隨你的光影,看著你走過的地方,踏過你去過的路。
我雖不知道你想要做什麼,
但我知道,你永遠都不會為我停下。
所以我也不求什麼,我只想知道,你在哪裡。
若能遠遠的看著你,我也知足了。
或許有一天,你真要休了我,便是我們緣分盡了。
我也就死了心。
我有時候也想,你我之間,或許錯過更好。」
「要是那一天,我沒有出去看燈,你也沒有替蔡家女子出頭斗詩……」
「幸好,你我都去了。」戲策忽地說了一句。
什麼?
董妍恍惚了一下。
隨後便聽得戲策自嘲笑來:「呵,人人都稱我為先生,說我能決算千里,智謀無雙。但誰又知道,有些事近在眼前,我卻拖到今日才想清楚。」
可惜,為時已晚。
董妍只覺得越發聽不明白,亦或是不敢往深處去想。
戲策輕輕拉住了她的手,掀開被窩一角,身軀向裡邊挪了挪,臉上露出前所未有的溫和與柔情:「夫人,外邊冷,進被窩裡來吧,暖和。」
剎那間,
董妍淚如雨下。
此後又過了幾日。
一個向陽的清晨。
天空放晴數日,外邊的陽光一如既往的和煦燦爛。
戲策躺在病榻,即將油盡燈枯。
彌留之際,他輕輕握著妻子的手,臉上表情很是安詳。
女兒念昭暫時送出了府外,在此之前,戲策曾寵溺的看著活潑天真的小姑娘,告訴她:爹爹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可能要很久很久才會回來,所以爹爹不在的這段時日,要好好聽娘親的話。
念昭當然不知道這一別意味著什麼,甜甜答應下來。
時間在悄無聲息中漸漸流逝,即將走到生命盡頭的戲策彷彿看見了已故的恩師荀靖站在雲端,在他旁邊,還有許許多多的熟悉面孔,正在笑著向他招手。
「恩師來接我了,夫人,為夫該走了。」
戲策嘴唇張開,僅有喉嚨在動,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音。
董妍見狀,淚水啪嗒啪嗒的落在了手背,緊緊抓住丈夫的手,一刻也不肯鬆開。
咚咚~咚咚~~
嗚嗚嗚~~
驀然間,戲策彷彿聽見了號角和擂鼓的凱旋之音,是將軍回來了嗎?
他雙眸陡然睜開,煥發出嶄新神采,猛地從病榻上坐起,連鞋子也顧不得穿了,在眾人的驚愕中,一路跑出堂外,卻恰巧撞見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上前雙手把住那人的臂膀,臉上抑制不住興奮的神采:「將軍,你回來了!」
胡車兒怔了一下,眼睛和鼻子格外發酸。
他不忍破壞戲策最後的幻想,點了點頭,學著主公呂布的聲音:「嗯,回來了。」
「那,贏了沒有?」戲策急切的又問了一句。
胡車兒已是不忍再去對視戲策那充滿期冀的目光,將頭偏向一旁,仍舊點了點頭。
「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整個府上,所有人都在落淚,就他一個人在歡喜的笑著。
笑著笑著,戲策身軀忽地一沉,好在胡車兒出手及時,扶住了戲策。
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彷彿就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臉龐。
他至今還記得,就是這個男人。
為他撐傘,
背他渡河,
拉著他的手說,
信君如信我,終我此生,絕不負君!
「以後,策……再也不能……再也不能隨將軍臨陣討賊,坐觀山河……」
戲策搖頭說著,他的聲調拖得很長,聲音小到幾不可聞,可任誰都能聽出他語氣里的遺憾和夾雜著的不甘。
話還沒有說完,戲策就先靠在胡車兒的肩頭,緩緩闔上了眼。
陽光明媚,天氣大好。
生於亂世,而卒於長安。
那天夜裡,
一顆耀眼星辰,划亮了整片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