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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六章 新生

  家書寫了足足六卷,卻依舊還沒寫完。


  旁邊堆起的竹簡已和燭台同高,原來一個男人也會有這麼多啰嗦不完的瑣碎言語。


  心中寄有的思念與牽挂,即使再寫上十卷八卷,也仍舊述說不完。


  筆鋒一停,該結束了。


  吾甚好,妻勿念。


  卷尾留下名字,呂布。


  長達七卷的家書寫完,呂布交於張遼,讓他明日發往五原。


  以薇娘的聰慧,那些字裡行間透露出的眷念不舍,可能會瞞不住她。


  當初成親的時候,說過要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到頭來,終究還是辜負了。


  重活一世,結果兩年不到,又染患疫疾,時日無多。


  「還是有些怕死啊。」


  呂布自嘲般的嘆了口氣,從懷裡取出個綉有飛鳥的粉綉荷囊,裡面裝著成親結禮時,薇娘剪下的一撮秀髮,捂在胸口,頓覺安心不少。


  自那日後,呂布每天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思想意識也變得模糊起來。


  疫營在第一名士卒死亡之後,接二連三擴撒開來,每天死去的人越來越多,從幾個到幾十個,如今已是數以百計。


  死亡的陰影籠罩著這片營地,沒有人想死,卻也只能在這裡自生自滅。


  老醫郎開的葯,只能減緩他們身體上的痛楚,對遏制疫疾卻是沒有半分成效。


  有些士卒忍受不了這股恐懼,在漆黑的夜間,抹了脖子。


  呂布不知道哪天也會像他們一樣死去,但最近他已經開始出現幻覺,會看到很多莫名其妙的人,經歷很多彷彿就早就經歷過的事。


  醒來的時候,又是夜間。


  「文遠。」喉嚨發乾的呂布喊了一聲。


  靜悄悄的營帳里,沒有任何聲響。


  連喊好幾聲后,帳內依舊無人回話,他只好掙扎著坐起身來,踏著布履下床取水解渴。


  案桌旁邊的水缸見底,呂布微微皺眉,喉嚨處的乾燥迫使他不得不出帳尋覓。


  尋摸著出帳的路線,腦袋沉重得如同灌鉛,腳下步子卻愈發飄忽。


  漆黑的夜空不見一粒星辰,連平日里最為霜白的月光,也都不見了蹤影。


  帳外空無一人,寂靜得可怕。只有堆燃燒正旺的柴火,火焰漲得許高,映照著整個疫營。


  人都去了哪裡?


  呂布臉上充滿了疑惑,他四下環顧,卻望見前方走出一人,身材挺拔,恍惚的視線中看不清那人樣貌。


  「呂奉先,你怎麼成了這個病癆鬼樣?」那人開口,語氣里略感失望。


  「你是何人?」


  呂布停下腳步,猜疑起來,此人居然認得自己。


  他甩擺兩下腦袋,卻依舊看不清那人模樣。


  高挺男人也不答話,手一抬,一桿畫戟出現在他手上。


  凜厲的殺機撲面來而,帶動著燃燒的火焰倒向呂布這邊。


  拖戟箭步衝來男人身形如同閃電,呂布心中一驚,好快!


  他順過擱於不遠的方天畫戟,嗚吼一聲,不退反進,沖前兩步橫空急斬。


  「來得好!」


  高挺男人眼中戰意激增,手中畫戟旋上兩圈,幾乎以相同的角度斬向呂布咽喉。


  他要同呂布賭命!

  生死關頭的一剎,呂布撤戟回退,身軀后縮半步,躲過那致命一擊。


  「懦夫!」


  高挺男人見狀,眼眸深處閃過一絲不悅,連帶聲音里都添上了兩分怒氣。


  畫戟帶著呼嘯的破空聲,再度劈下。


  來不及調整姿態的呂布只能將畫戟往上抗推,硬接這威力十足的一戟。


  鏗!

  隨著兩個畫戟的交鋒,耳畔炸開一聲巨響,強行接下這一戟的呂布虎口張裂,溢出紅泛的血水。


  高挺男人見呂布接下他這一戟,神情似是在笑,手中畫戟卻不客氣,口中悠然道:「且試試我這虎臻戟法如何!」


  男人說罷,手裡的畫戟虎虎生風,從上方接連劈斬而下。每出一戟,便有如一頭猛虎張著利爪撲來,稍不留神,就會淪為虎口之食。


  面對如此強勢威猛的招式,呂布不敢有絲毫大意,強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見招拆招,方天畫戟也是使得渾如旋風。


  鏘鏘鏘鏘鏘!

  鏘鏘鏘鏘鏘!

  兩桿兵器速度用肉眼已經無法捕捉,戰鬥中的兩道身影更是形同鬼魅。


  五十回合下來,兩人推開彼此,分別後退兩步,算是鬥了個旗鼓相當。


  然則,僅僅只能是算是而已。


  倘若仔細打量兩人,就能發現呂布的面色泛紅,氣息也較為急促,顯然方才的比斗耗去了他不少氣力。


  高挺男人則輕描淡寫的將畫戟往後一拖,臉不紅氣不喘,居然跟個沒事人一樣。


  好強的傢伙!

  呂布摁住發抖的右手,望向眼前這個不知從哪冒出的超強男人,控制著呼吸,調息起體內氣機。


  當初昆水遇到那個武藝絕倫的獵戶,呂布尚且還有幾分把握能將其擊敗。而眼前這個男人,站在那裡看似不動,卻渾然和天地相接,根本尋不到一絲的破綻。


  「你究竟是何人!」呂布微斂雙眸,斜挑起眉峰,又問了一遍。


  那男人嗤之一笑,並未作答,而是反問一聲:「調息好了?」


  呂布心中聞言一驚,這傢伙,居然在等著自己調整狀態!

  他下意識的望了眼天空,黑漆的夜,依舊沒有丁點光明。


  從遠處刮來大風,呼嘯著吹過耳旁,捲起頰側的鬢髮飄逸飛舞。


  「營中的士卒去哪了?」呂布又問。


  那個高挺的男人終於正面回答了一次,冷笑起來:「都被我殺了。」


  「都死了?」


  「都死了。」


  得到答案的呂布身軀忽地抽了一下,精神承受不住這個巨大的噩耗,往後踉蹌倒退兩步。


  隨後,一股滔天的怒氣侵蝕了他的頭腦。


  嗚吼!


  他提起畫戟,步步走向那個高挺男人,血紅雙瞳里散發著無盡的怒戾與殺意。


  呂布帶著滔天怒氣而來,高挺男人不僅沒有絲毫懼意,嘴角反而還浮出一絲笑意,招呼著呂布:「來來來,讓我看看暴怒的你,能有幾分手段。」


  聽得這話,處於暴怒之中的呂布嘶吼著急衝過去,雙手握住畫戟末端,面容猙獰道:「去死吧!」


  轟!

  巨大的聲響炸起地面塵沙,遮住了其中的兩道身影。


  風沙之中,兵器交鋒的聲音依舊不絕於耳,響徹不停。


  至於呂布那爆發極強的一戟是否傷到了高挺男人,尤為可知。


  除了兵器交戈,還能夠聽到兩道不同的聲音,一道怒卷狂沙,一道平淡如初。


  「給我死!死!死!」


  「不行不行,這一戟還要再快些,剛才那個上挑角度偏了,這一戟差些火候……」


  風沙落盡,顯出兩人身影。


  這一斗,已有百餘合。


  暴怒中的呂布漸漸回復了神志,在高挺男人自創的一記『戰九霄』后,手中畫戟被回勾上挑,脫手而出。


  他躍身欲伸手去握,卻被男人橫踢飛擊腹部,倒退十餘步后,方且站穩。


  高下已定,勝負分明。


  高挺男人面色暢快,將畫戟扔向呂布,道了聲:「再來!」


  不知呂布是否聽見,他只是獃滯的站在原處,沒有任何動作,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那插於腳旁的方天畫戟。燃燒的火光映照出他的雙眸,渙散,無神,了無生機。


  久久,他才枯啞著嗓子,像是認命了一般:「你要取我性命,就動手吧。」


  高挺男人聞言一怔,握著畫戟緩步走向呂布,語氣凜厲道:「你怎麼沒出息成了這個樣子!」


  呂布現在也不在乎眼前男人的譏諷,他自嘲起來:「反正我身患疫疾,沒幾天活頭。死在你手上是死,死於疫疾,也是死,乾脆你行行好,動手殺了我……」


  不等他話說完,凜寒的戟尖就已經刺了過來,呂布閉眼,卻沒有迎來死亡。


  冰冷的涼意從下顎傳來,高挺男人用畫戟抬起呂布頭顱,凝視著他的眼睛,以命令的口吻說道:「撿起戟來!」


  呂布哂然一笑。


  「撿起戟來!」高挺男人的口氣愈發嚴厲。


  呂布如是沒有聽見。


  砰!

  醋缽大的拳頭毫無徵兆的落在呂布臉上,男人拽住呂布領口,將他整個人提在半空,低聲吼道:「撿起戟來!」


  隔著這麼近,卻依舊看不清其相貌。


  呂布往後垂仰著腦袋,也不叫疼,像是沒有支架的行屍走肉。


  砰!砰!砰!砰!

  許多拳頭砸了下來,將呂布打得淤青臉腫,嘴角滲血。


  男人似是打得累了,索性將呂布扔在地面,隨後拎來一桶水,徑直倒了下去。


  嘩啦啦!

  潑下的冷水打濕呂布全身,高挺男人蹲下身子,抓著呂布頭髮,激喝道:「起來啊,還手啊!」


  「你殺了我吧!」


  奄奄一息的呂布搖頭,精神早已崩潰。


  見此,高挺男人臉上露出極為失望的表情,他伸手將呂布臉上的水珠抹去,語氣里透著些許悲涼:「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哪還有一點威震鮮卑的勇猛模樣。」


  「你想保妻女一世太平,可你有那個能力嗎!」


  「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人人都能踩到你的頭上作威作福。從起初的吳充之流,到張懿鄭嵩,再到朝堂上的官宦老爺,如今連張里這個鷹犬走狗都能對你頤指氣使。是因為你不夠強?還是因為你沒本事?」


  呂布沉默了,這些話字字誅心。


  高挺男人見呂布安靜下來,接著方才的問題答覆起來:「不,都不是,是因為你沒有屬於自己的勢力,不足以讓別人畏懼於你。」


  大丈夫生於世,當想著處處比人強,又豈能寓居人下?

  「你有意去避開上一世的記憶,甚至不願去想。可白門樓的噩夢卻牢牢刻在你的心裡,所以即便曹操沒有殺你的念頭,你也要動手殺他。你以為殺掉一個曹操,就能改變命運扭轉乾坤,可笑至極!」


  殊不知,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呂布獃滯的神情里有了一絲細微變化。


  「這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應該明白,今後要走的路,通往何處。」高挺的男人沒有點名身份,而是不斷的引導著呂布:「這個世界,不管到什麼時候,永遠都是強者為王!」


  眼前篝火好似永遠不會熄滅,散發出陣陣暖意。


  呂布搖了搖頭,「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我染患疫疾,縱使你不殺我,我也照樣沒有幾天日子可活。」


  「愚蠢!」


  男人厲斥一聲,面色透出不悅:「所以你只配有強者的武藝,而沒有一顆強者的心。」


  「你記著,將來無論遇到任何困境,能夠助你戰勝一切的,並不是你手中的畫戟,而是你心中的那股希望。」


  聽完這番敦敦教誨,呂布總算明白過來,眼前之人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激發自己。


  他站起身軀,朝著男人抱拳,才發現此人竟和他一般身高:「多謝指點,某記下了。」


  男人的樣貌輪廓漸漸清晰起來,待徹底看清他的模樣后,呂布眼中滿是不敢置信。此人臉上除去那股歷時悠久的滄桑,以及嘴唇上方的鬍髭,相貌居然和自己一模一樣。


  「你你……我我……」呂布嘴裡磕絆起來。


  見到呂布這般驚慌模樣,男人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容:「你這個樣子,將來還怎麼替我去對付曹操、袁紹、劉備那一幫子人物。」


  呂布愈發糊塗起來:「那我是你,還是你是我?」


  男人也不知該如何具體回答這個問題,給出個辯證的答案:「你是以前的我,而我,卻未必是今後的你。」


  呂布顯然給繞懵了,只好細細琢磨起來。


  男人抬頭望了眼天色,語氣中對呂布寄予了莫大期望:「我輸過一回,希望你能幫我贏回來。」


  呂布明白他話里的意思,鄭重點了點頭。


  男人退後走至畫戟處,用袖袍將畫戟擦拭兩下,指向呂布:「記住今夜受過的折磨與欺辱,將我當做生死仇敵,來吧!」


  身上的水珠不知何時已經風乾,呂布拔起身旁畫戟,眼中戰意濃烈,渾身的氣勢重新爆發開來。


  燃燒火焰熄滅的一瞬,兩人同時奮力沖向彼此,帶著裹挾天地之勢,嘴裡齊聲喝道,吼啊!

  於殺戮之中盛放,亦如黎明中的使者。


  睜開眼,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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