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宣呂布進殿
寅時的洛陽城尚處於一片黑暗之中,百姓們熟睡正酣的同時,通往南邊御和道的路上,燈火無數,連在一起如長長的繁星相綴。
御和道長二里,寬三丈,百官入朝時,皆得在此停下轎攆步行,以示對天子的敬重。
白日里這條道上人跡罕至,此刻卻人數頗多,前前後後的走著,遇到熟人還能上去寒暄幾句,若遇到政見不合積怨已久的政敵時,則昂起頭哼上一聲,以為不屑。
呂布今天脫去了平日里的麻衣麻褲,雀羽冠遮頂,內置白色素衣,外面再套上一件稍顯寬大的赤紅武官朝服,用一根三指寬的錦帶系在腰間,與戰場上廝殺時的勇悍氣勢完全判若兩人。如果說披甲持戟的呂布是一頭無人能擋的猛獸,那此刻的他則多了兩分儒雅,給人一種英氣蓬髮的感覺。
從抬宣館到御和道,有小半個時辰的路程,奉常張沅提著燈籠照亮,今天是呂布入朝面聖的日子,他自然要給呂布引路牽道。
抵達御和道的時候,這條極為寬闊的道路兩旁停著上百架車攆,各府的僕從和馬夫在原地站著歇息,顯然這些人是沒資格踏足御和道的。
道旁兩邊的宮燈高掛,將御和道照得極為明亮,每隔六步就有一名持戟衛士,筆直的挺立著身軀,從他們不言苟笑的神情中可以看出,這些人絕對是軍隊中精銳般的存在。
呂布走在張沅身旁右側,一路無言,他心中清楚記著張仲的叮囑,少說話少犯錯,洛陽比不得其他地方,稍不留神就會遭人構陷,死無葬生之地。
反倒是張沅,一路上嘴巴就沒停歇過,每有人從他的身旁路過,他就半低著身子謙卑的喊上一聲『大人好』,每一次都保持著卑微的笑容,每一次盡量讓身子拉的更低。然而儘管如此,依舊沒有人搭理他,甚至連一個正眼都欠奉,誰會將一個奉常放在眼中?倒是有人會偶爾打量一眼他身旁的陌生面孔,也僅僅只是好奇的打量一眼而已。
面對這些人的冷眼和漠視,張沅還必須得滿臉堆笑的點頭哈腰作出回應,這些人無論哪一個,稍微動動手指頭都能讓他死上千次百次。
他,得罪不起。
說得好聽,他是張讓的棋子,說得難聽,張讓也就拿他當一條狗,還是隨時都能扔棄的野狗。
「等以後我爬到比你們高的位置了,我一定要你們挨個在我面前跪下,磕頭認錯!」
張沅臉上卻依舊堆著笑,任誰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怒火波濤。
身旁的這個年輕人雖然只是一介邊塞校尉,位卑爵低,卻能破天荒的被天子召見。萬一被天子看重,自此飛黃騰達也未必沒有可能,不如我暫且與他打好關係,到時候就算張讓垮台,也好有個我的容身之所。
張沅被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給嚇了一跳,如今的張讓權勢中天,深得天子寵信,世家豪族同張讓鬥了這麼多年,結果呢,反而差點被張讓斬盡殺絕,又怎麼可能隨便倒台。
更可笑的是,他居然會想到投奔一個毫無家世背景不入流的邊塞校尉,真是荒唐。
然而就在此時,呂布忽然停下了腳步,在他前方的道路旁,聳立著兩個龐然大物,高達百尺,散發出的威壓,壓得呂布心頭有些喘不過氣。
張沅順著呂布的目光看去,他不明白呂布為何會臉色凝重,止步不前,遂解釋起來:「呂將軍,此乃宮闕,南北兩宮各有一對,遙遙相望,上面用屋頂連接,遠遠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大門,因此也叫門闕,專門供皇帝陛下登高俯察。這道叫『飛鳳闕』,北宮那道叫『蒼龍闕』,兩宮之間用之復道相連,穿過這道飛鳳闕,便抵達南宮的宮門了。」
呂布不著痕迹的點了點頭,心中卻是萬分震驚,他從未見過這般雄拔建築,並且能夠清楚的感受到其中所夾雜的煌煌天威,肅穆莊嚴,空氣中還漂浮著一股無法掩蓋的血腥氣息。
過了飛鳳闕,張沅便將呂布領到一位深褐色的宦官面前,做了一個簡單的交接,便離開了這裡。
儘管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嚮往和不舍,但他畢竟只是一個奉常,僅此而已。
張沅走後,呂布掃視了眼四周,目前抵達這裡的官員人數僅有三四十人,估摸著是入朝時間還早,其他人應該還在路上。
這些早朝的官員三三五五的聚在一起,低聲攀談著。
呂布沒心思去跟這些人打交道,獨自站在中年宦官的身旁,眯著眼睛養神。
「想必這位就是呂布呂將軍了吧。」
聽到聲音,呂布眯開一條縫,眼前不知何時站了個一襲墨色朝服的溫和老者,腰系玉帶,朝服上綉有一隻雉雞。
呂布清楚的記得,雉雞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華蟲。』除了天子以外,文官之中僅有三公可綉此章紋,眼前這個滿頭白髮其貌不揚的垂垂老人,竟會是三公之一。
不等呂布回話,中年宦官朝老人作首行了個禮,臉露笑容道:「老大人今兒個怎的沒坐轎攆,陛下可是特許老大人您乘坐轎攆至這朝(zhao)臨門的。」
老人翻手捶了捶後背,笑著回道:「我這把老骨頭怕是沒兩年活頭了,趁還能下地,走動走動也好。」
中年宦官聽得連連擺手,寬慰起來:「老大人,您身子硬朗著呢,就算再活個三四十年,都不成問題。」
「那就謝謝曾公公的吉言了。」
老人笑呵呵的說完這句,又把目光重新放在了呂布身上。
「老大人找某何事?」
呂布並不認識眼前這位地位尊貴的老人,便開口詢問起來。他唯一能肯定的就是,眼前的老人不是來主動生事的,如果要找麻煩,堂堂的三公會親自找他一個不入流的邊塞校尉嗎?
顯然不會。
那位曾姓宦官見到呂布這副不溫不火的表情,心頭暗罵了一聲『蠢材』,當朝太尉能夠主動搭理你,你還不趕緊抓住機會,反倒擺出這樣一副清冷態度,換做別人,怕是早就樂上天了。
楊賜平日里見慣了他人的阿諛奉承,如今呂布的表現倒是讓他有些新奇,不過他也未放在心上,看向呂布說道:「還有一會兒功夫這朝臨門才會打開,陪我這個老東西走走?」
「老大人有命,布豈敢不從。」呂布點頭應道。
在楊賜的帶領下,兩人便在這御和道上挪著步子,又慢慢走了起來。
而從另一頭趕來早朝的官員們,每當看見這位年過花甲的老人時,便都會停下步子,主動行禮問好,順便還會打量上呂布一眼,琢磨一下這位青年是何身份,居然能夠走在太尉大人的身旁。
老人背著手兒,後背微駝,臉上一直都是笑眯眯的表情,若是褪去這身朝服,恐怕跟那些村子里的普通老人,也沒有任何區別。
「將軍是否在想,老朽我為何會主動找你。」楊賜先是問了一句,然後又自問自答的說了起來:「老朽楊賜,換個話說,被你打傷的楊廷是老朽的孫兒。」
呂布聽到這話,步子頓了一下后,又再次跟了上去,腦子裡高速運轉起來,只是任由他思來想去,也捉摸不透這位老人的真實想法。
「呂布不過一邊塞武夫,當不得老大人的『將軍』之稱,直呼我呂布或呂奉先即可。」呂布最後決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走一步,看一步。
久居廟堂的老人側頭看了呂布一眼,點頭說道:「那老朽就託大叫你一聲奉先吧。」
「我那孫兒平日里跋扈慣了,仗著有點拳腳功夫,終日遊手好閒,別人看在老朽尚有的幾分薄面上,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朽明白,再任他這樣下去,一旦我駕鶴西歸,他早晚會給我楊家帶來滅頂之災。所以老朽有個不情之請,等奉先你重返并州的時候,可否帶著我那孫兒一起,讓他去邊疆戍邊,歷練歷練也好,希望他能夠早日醒悟。」
楊賜的話讓呂布始料未及,他本以為楊賜是來替他孫兒討個說法,哪想到是讓他帶著楊廷去北方偏遠的并州。
昨天被人在衚衕口設伏的事情,還沒半點兒眉目,現在三公之一的楊賜又要將孫兒託付給他,要知道,昨日伏擊一事最有可能的幕後之人就是楊廷。
面對這個棘手的問題,呂布只好說道:「太尉大人,您應該知道,打仗可不是鬧著玩兒過家家,一不小心就會喪命九泉,生死兩隔。」
楊賜挪著步子,語氣里透著幾分哀涼:「老朽心裡有數,倘若廷兒真的戰死沙場,就當是為國盡忠了,我也絕不怪你。」
整個楊家,最喜愛楊廷的人,莫過於眼前的這位老人了。
呂布思索再三之後,決定答應下來。雖然楊賜的話是這麼說,但倘若楊廷真的在戰場上有個好歹,楊家絕不會輕易的就善罷甘休。
而從好的方面來說,一旦楊廷跟著呂布回了并州,有這麼個惡神呆在身邊,憑著楊家的關係勢力,將來對付鄭家的勝算,起碼多了一倍不止。
「老大人,布還有一個問題想不明白,還請老大人解惑。」呂布望著這個飽經滄桑的聲音,又一次問了起來,「您的門生故吏不在少數,為什麼會選擇我這麼一個非親非故又不熟悉的人呢?」
楊賜步子一停,輕拍了一下腦袋,返身疾走起來,嘴裡還不停的念叨著:「哎呀呀~瞧我這記性,馬上就要早朝了,奉先,快跟上……」
呂布愕然,嘴角不自覺的抽搐了一下,這位老爺子扯移話題的能力未免也太生硬了點吧。
不過呂布也沒有拆穿,跟著轉身而返。
寅時三刻,朝臨門打開,百官排成三列,依次進入。
進了朝臨門,就已經算踏進了皇宮,呂布跟著那姓曾的中年宦官,走在百官最末。
一路上呂布不忘左右偷瞄著周圍的環境,步子極輕,這個地方到處都充滿了神秘的氣息。
下一次再進這裡,呂布也不知道會是哪年哪月,有可能此生都再無希望。
皇宮很大,大得超出了他所認知的範圍,呂布很難用他所知道的辭彙來形容這裡。門禁森嚴不說,地形也極為複雜,來往的宮女和巡防的侍衛到處都是,各處宮殿更是重巒疊嶂,氣勢恢宏。
若不是有這中年宦官領路,他鐵定是要迷路的。
當走到一處殿宇外時,曾姓宦官讓呂布在石梯的下方中央停住了腳步。
朝服赤墨分明的文武百官走上石階,在那宮殿的朱漆大門外,卸劍脫靴,然後一個個微微躬著身子,走了進去。
呂布抬頭看了一眼這座殿宇的匾額名字,崇德殿。
在這站了約摸一刻鐘的功夫,呂布便聽得殿內穿出一聲尖銳的嗓音,刺破雲霄。
然後,站在大殿門口的宦官,也跟著喊了起來:「宣~呂布進殿~」
身旁的中年宦官碰了下呂布的胳膊,輕聲說了句:「進去吧,陛下召你呢。」
呂布上前,一步一步的踏上石梯,整個胸口心間充斥著忐忑而又激動的緊迫感,每當他踏上一階,這種感覺就會愈發的強上一分,以至於踏上最高的那階石梯時,整個人都有些微微打顫。
他知道,他即將要面臨的男人是上天之子,整個大漢的王。
走到那朱漆的大門前,渾身肌肉已經緊繃到僵硬的呂布緩緩脫下鞋履,猛吸一口氣后,他豁然挺直了身子,昂首邁步而進,比起當年張仲進這崇德殿,早了足足一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