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37)
霎那間,伊蔻合起了眼睛。射出去的箭枝發出了扎進肉里的聲響,那一箭直把人的脖頸穿透,小賊頓時倒地抽搐了起來。
八指見狀,忙蹲下身子探看那小子的傷口。他沾了一手血,偷馬的小賊雙眼圓瞪,瞳孔漸漸放大,最終沒了氣息。
直面一條人命被生生奪去,讓先前幫忙勸架的兩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八指站起來時,整個人都佝僂著,他攤著染血的雙手,看向背了人命的同伴道:「你幹嗎?你為什麼非要他命不可,下手那麼毒?」那話的最後幾個字幾乎是被吼出來的。
有些茫然的「鹿皮帽」似乎被這一嗓子叫回了魂,他指著屍體,神情憤懣地回瞪八指道:「你說我下手毒?我們的人活該被這雜种放倒嗎?他怎麼就不手下留情?」
「他還是個小鬼!」
「哦……他小,所以就能隨便宰人,不用賠命了?知道嗎,我就看不慣你這種沒血性的假慈悲,我們那兒,比他小的都明白殺人只有拿命兒來抵!」
鹿皮帽的這通斥罵顯然把八指氣得不輕,老傢伙猛然間推了他一把,「你知道我干這行多久了嗎?光在『南方人』就有三年!」他扭頭朝地上唾了口唾沫,跟著說道:「你懂嗎?我就沒遇著今天這種……事。」
八指這話的最後幾個詞說得十分含糊。伊蔻聽老傢伙這麼一說,不禁皺了下眉頭。記得還在德斯坦的時候,他曾接過一單探聽情報的買賣,委託人是個做皮貨行當,嘴皮子閑不下來的商人。這人反覆強調不能鬧出人命,說行商這行非常忌諱殺生,還刻意講了個故事,說因為有人在商船上射死了一隻海鳥,結果鬧得整條船死剩一人。看來,八指也在忌諱這個……
眼前,鹿皮帽又把八指推了個趔趄,以此作為回敬。伊蔻見其他兩人都有點兒憤懣不平,同伴間的分歧好似越來越大,忙拖住八指道:「容我插個嘴,咱們的麻煩恐怕有點大,之前偷馬的不止這個小鬼,還有個傢伙我沒能追上,他知道咱們營地的位置。」
這話頓時令眾人靜了下來。八指回頭看了眼偷馬賊,用手一抹臉頰道:「真見鬼……連埋人的時間都沒有。」他對個同伴指了指,吩咐他把小賊的屍體扛上馬背,跟著一拍鹿皮帽道:「走!這道理回頭再講。」
不久,一行人驅馬回到了營地。留守的幾個人見伊蔻他們僅追回了一匹馬,又從馬背上拖了具屍體下來,不由得面面相覷。而八指接下來的安排——屍體就近掩埋,車隊星夜趕路——頓時令那些人炸了鍋。
「你要我們大半夜翻山嗎?就用剩下的幾匹馬?還要把兩個夥計拋屍荒野?」有人喊道。
大夥之所以反應激烈倒也在情理之中。車隊的下個落腳點是塔博爾東側的翠鳥莊園,途中得翻一座山。且不提夜間的山路多麼難行,車隊還丟了半數馬匹,原先該兩匹馬拉的車,現在只能勻到一匹,這也即意味著有些路段得有人下車充當騾馬。當然,這並非無法克服的難題,真正令人難以接受的,是就近找個地方埋藏罹難的同伴——跟個僵挺的偷馬賊擺在一道。這事情如果發生在互不相識的工人之間,大夥或許唏噓一陣便過去了。然而「南方人」的這支車隊卻有些特殊。車隊裡頭的大半數人明顯來自同一個村落,他們質疑八指的決定,嚷嚷著必須帶走同伴的遺骸,而餘下的幾個人,包括艾略特則盼望著儘快離開是非之地。
一時間,營地里為陣陣爭吵聲所充斥,負責車隊的八指彷彿權威盡失。也是直到這一刻,伊蔻才得悉八指安排守夜的兩個人都出了意外——另一人的屍體趴在滿是便溺味道的茅草叢中,估計是在如廁的時候遭到了偷襲。可以想像,要是摸進營地的不止兩個偷馬賊,而是全副武裝的一隊人馬,整個車隊會發生怎樣的慘禍。
在伊蔻看來,八指的決定無疑是正確的。但他無意替那老傢伙出頭,實際上,他的視線一直有意無意地瞟著靠近篝火的一輛馬車,那個邀他加入此行的利瑞齊就在裡頭,現在車隊的麻煩來了,他是打算繼續裝死,還是會拿出點什麼主意?
忽然間,馬車的門帘晃動了起來,令伊蔻頗為詫異的是,從車裡鑽出來的傢伙居然是迪考伊。那姑娘紅著眼圈走到了人群中間,她先是同八指打了個招呼,又抓著幾個同伴耳語了一番,整個人便像脫力似的突然暈了過去。八指一把接住了這個嬌小身影,幾個鬧得最凶的傢伙見狀連忙合力把她抬上了馬車,之後,整個車隊終於按著八指的指揮動了起來。然而接下來的路途走得並不順利,車隊里的一匹馬在山腳處踏著了蟻穴,那馬的左前蹄陷入坑中,「咔嚓」一聲折了腿骨,霎時動彈不得了。
為了繼續行程,八指覥著臉找到了伊蔻,問他借用「好吧曲奇」拉車。這請求實屬無奈,但也著實讓伊蔻心裡冒火。他要求八指讓他負責駕駛那輛馬車,且車上的裝載不能比別的車來得重。而在之後的上坡路上,伊蔻則頻繁下車牽拉韁繩,和自己那四條腿的夥計一起頂風前進。到了臨近山峰的一段路,溫度降得更低了,迎面而來的寒風彷彿夾著雪片,白馬「好吧曲奇」不住地噴著鼻息,顯得委屈至極。這艱苦的處境讓伊蔻聯想到了艾芬族北上尋找艾拉達的旅程。當時,想必更加艱辛吧。所幸,最難熬的一段山路終於走到了盡頭。眼見天邊顯出了魚肚白,伊蔻不禁吁了口氣。他坐回到駕車位上,下意識地揉著凍得有點發木的膝蓋,一旁的艾略特瞧了他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道:「哎,我聽說了,你把一匹馬搶回來了。」
伊蔻偏頭打量了那退伍兵一眼,這人好像從醉漢的形象中跳脫了出來,整個人看起來比以往精神了許多,但他的雙眼瞪得溜圓,還是有那麼幾分神經質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