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11)
「那人信徒眾多,絕大部分都是克族人,當然也有個別埃族人……這麼說吧,赤郡會走到今天這一步,那牧師功不可沒。」杜拉格聳了聳肩膀道。
「你的意思是,那牧師挑起民族衝突?」
「不,那就是個喜歡杞人憂天的老傢伙,整天操心大夥把錢看得太重,然後讓道德和良知解體。」
「我隨便猜一猜,他也是個克族人?」
短暫的沉默后,杜拉格重重地呼出口氣來。
「事情就是這麼微妙。赤郡的半數人是克族人,那幫傢伙幾乎都是干農活的,成天抱怨收成被壓價,動輒把糞車推到城裡堵路……不過其實,他們也有可憐之處,有人起早貪黑卻偏偏攤上農災,莊稼的價格本身就在走低、地租要交、家裡的嘴要糊,幾個人終於受不了走了絕路。那些鄉巴佬把他們的屍體晾在市政廳前,當官的見了,硬說他們自殺鬧事,而那牧師在克族人之間原本人緣就好,一聽出了這種事情,也摻合著指責一些人罔顧傳統價值觀,一味追求金錢。」
「我可以預見,事情不會簡單到地方官認錯,農民獲得補助和賠償而收尾。」伊蔻低聲說道。
他微微合了下眼睛。同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德斯坦,不出一周就會有官員被所謂的「憤怒市民」收拾掉。跟赤郡一比,德斯坦真的算個不錯的地方,只是對精靈太糟了。
「當然不會給補償,當官的極力把那些農民渲染成一群又懶又蠢的傢伙,那倒霉的牧師則成了殉道者,然後被有心人利用來鼓吹種族、信仰矛盾。顯然在這些事上,我們的功課做得很不到家,不信到了城裡,你隨便逮個埃族人問問他對農民鬧事的看法,答案十有八九是指責極端主義。」
「可惜我們此行的重點不是來幫助農民的。」
「說得沒錯,我也能理解樞紐會為啥對這些事情態度謹慎,畢竟赤郡離艾拉達太近了,近得就跟家門口似的。我只是想讓你知道點兒背景,赤郡的所謂種族、信仰矛盾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加上一直想找碴的斯塔黎也是個克族人佔主導的國家……」
兩人再度陷入了沉默,而這一回,四周竟詭異地靜了下來,不聞鳥鳴、聽不見風聲、連馬也頓了下步子,彷彿整個世界忽然遭人隔音。伊蔻有些不適地深吸了口氣,他忽然笑了起來。
「你不會想說,斯塔黎暗地裡幫著赤郡的農民鬧事吧?」
「他們有足夠的理由這麼做!」杜拉格一下子拉大了嗓門。
「赤郡的位置就不說了,北方四國的西部門戶,而我前面也提過信仰問題了。斯塔黎仍是個正攵孝攵合一的國家,可如今國內有呼聲要求解放人權,這等於是硬把當權者拖出他們構築的田園牧歌,而這風頭是從哪兒吹來的呢……那國家有這麼句俗話——要是敵人溺水了,就在他的嘴裡插根水管。」
「這麼形容落井下石,還真是挺形象的。」伊蔻低笑道。說心裡話,他很同情那些農民,也完全理解他們的處境,可事情一旦涉及政治又牽扯他國,就變得異常複雜,對和錯並不重要,國家為了追逐利益可以拋棄原則……
午後,兩人腳下的泥徑成了斑駁的石子路。儘管鵝黃嫩綠裝點的草木尚未脫離視野,但這些植物已成陪襯,大片田園為成排村舍所取代。令伊蔻感到詫異的是,這些住宅居然造型統一、朝向一致,他懷疑出門謀生的居民在辛苦了整天后,會不會踏錯家門。更重要的是,他們此行要找的退伍兵肖恩?布魯也在這兒,要見他一面,會不會因此而大費周章?
兩人試圖尋個人來問路,可行人一見他倆就急忙迴避。最後,杜拉格硬是拽住一個莊稼漢的衣袖,把人攔下。被攔住的傢伙皺著眉頭朝他和伊蔻打量了一通,這才滿不情願地抬手指了個方向,隨後那人抽回袖子,拔腿便跑,竟連一個字兒也沒留下。
無奈之餘,他們只得朝那人所指的方向而去,挨家挨戶地敲門詢問,而屋裡的住戶往往不願意多置一詞,杜拉格因此大發牢騷。就這樣,在一次次的無功而返后,只剩一棟房子亟待訪問了。
那房子被一道圍籬和其他村舍隔開,伊蔻離得老遠,便嗅到了一股異常疏離、排斥的味道。等到了近處,他發現這屋子與別家截然不同,它的門戶全開在背陰面,房檐下扔滿了酒瓶,有扇窗戶還破了個大洞,被幾根木板草草封住。
「看起來真像個落魄戶會呆的地方,我們就該直接來這兒的。」杜拉格舔了舔嘴唇說道。
「你確信?我倒是覺得這兒沒準被廢棄了。」伊蔻刻薄地嗤笑了一下。
這話不出所料地激怒了杜拉格,他想也不想地衝到門前,「砰砰砰」地開始砸門。
「肖恩!肖恩?布魯!」杜拉格邊敲邊喊道,嗓音明顯有些嘶啞。
隔了老半天,屋裡傳來了一個醉鬼含糊不清的應門聲,杜拉格還沒來得及得意,面前的門便被人拉開了。
「誰?」
一股酒臭味隨著探出屋門的人臉沖了出來。杜拉格不由自主地小退了一步,伊蔻頓時成了頂在前頭的人。他微微嘆了口氣。
「想必你就是肖恩了,我叫伊蔻,從艾拉達來,旁邊的這位是我的嚮導杜拉格。」伊蔻回答道。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眼前的傢伙,那人少了半截腿,截肢在膝蓋上頭點兒的地方,下面則用布條綁了根棍子。他前後搖晃個不停,一隻手卻死拽著個酒瓶不放,連骨節都捏到發白。
「外國來的小白臉……你來這兒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