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回聲(1)
我時常在想自己當不當存在,發生在身邊的樁樁往事——幾度經歷死亡,常令我身心俱疲。我能存活至今,或應歸功於本能,而我掙扎求生的結果,卻往往令死亡轉嫁至他人身上——我活著,另一人或另許多人便不幸罹難。次次如此。
導師克魯利告訴我,這就是刺客的生涯。他說,我應當珍惜這種與死神擦肩的好運氣,別做無濟於事的悼念、回憶。而當我最終遠離這養我、教我、出賣我、愛過我、還想置我於死地的人後,又一些人卻反覆逼我回憶。
他們企圖透過我對往昔的描述,來理解他們眼中的我。我無法不令他們稱心滿意,可他們理解的我畢竟只是他們眼中的我。
此刻,我正同嚮導——杜拉格·雷徹結伴前往赤郡。因他一路上對我不理不睬,我猜他對這趟行程、或對我,亦或對我們兩者頗有微辭。就在我以為,我們將一路沉默至終點時,他突然打開了話匣。
「你這種人怎麼會當上刺客的?完全不像嗎。」
「你想聽我的故事嗎?那都不是什麼好事。」我說。
他瞅著我,眼裡滿是戲謔之色。
「就把你那些倒霉事兒說來給我解悶吧,我都沒勁透了。」
解悶?
曾幾何時,我那不堪回首的斑斑劣跡居然變成了飯後消食的娛樂?
「行啊,我就講講我是怎麼成為刺客的吧。」
我低頭嗤笑了兩聲。我想,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讓身邊的嚮導省下幾餐飯了。因那接下來的故事血腥、腐臭……毫無營養,而這故事將從我七歲那年開始。
我生於德斯坦。這座北臨皇冠山脈的城市,地勢顛簸,缺乏大片平整的土地。所以絕大部分的房屋都順著地勢起伏而建。遠遠望去,重重屋檐好似海上的浪濤。
透過這座城市的表面,你難以發現精靈久居的痕迹。可事實上,德斯坦和其毗鄰的坎貝斯都是人類從精靈手中奪走的城池。
為了黃金、為了殖民,他們造謠中傷,著書立作來污衊我們一族。在他們的口中和筆下,精靈就是嗜血、好殺,以人祭為樂的邪物。他們不惜工本,把我們建造的殿堂拆個一空,隨後把他們的建築安在了我們所築的地基上。
他們把對我們的奴役說成馴服,又把我們千辛萬苦得來的自由說作他們的恩典。而這恩典,他們隨時可以收走。
關於這座城市的兇險,我最早從父母那處聽得。他們教我精靈語,告訴我必須離開此地。
那天,我們準備動身了。我聽父親說他已經打通了出城的關節,而同一天,父親卻被帶走。
帶走他的人客客氣氣地說要問他點事,他們沒用枷具、沒有動粗,只是堵在家門口。類似的情形過去偶有發生。父親說他去去就來,而他並未兌現承諾……我和母親直等到夜幕低垂,可窗欞外只傳來令人生寒的風聲。
屋子裡,豆點大小的火苗正在燈盞上跳動,母親就著燈光又一次打開了行囊,她把整理多遍的行裝一一拿了出來,隨後換了個擺法,又裝進行囊里。我看她反覆做著同一件事,漸漸有了倦意。
「媽媽,爸爸什麼時候才回來?」我揉著眼睛問道。
「噢,大約就快回來了。」
母親的回答和前幾次幾乎沒有差別。
「可我都睜不開眼睛了。」
我心裡發急,不經意間便用責怪的語調跟母親說話。這回,母親終於停下忙活。她繞過桌子,走到我的身邊。不一會兒,她的手落到我的頭上,蔥結般白凈的素手輕輕梳著我的頭髮。那舒適、安全的感覺撫平了我的焦慮。
「你擔心等不來爸爸?」她問。
「我怕我就要睡著了,可我想要等他的。」我抬頭看著母親,她的臉上流露出了寵溺的微笑。
「沒關係,去睡會兒吧,伊蔻。」
「但是,但是我真的想要等他。」
「嗯,你可以去睡會兒,等爸爸一來,我就馬上把你叫醒,然後我們一起開門迎接他,好嗎?」
母親的輕言安撫和陣陣睡意讓我不禁點了點頭。我爬上小床,母親尋了件大衣蓋在我的身上。然而這小憩並不安穩,我睡下沒過多久便開始惡夢連連。我夢見自己獨處於黑暗中,形形色色難辨外形的怪物朝我逼近,我發足狂奔,腳下的平地忽然變作裂開的冰面。我驚叫著蘇醒過來,母親見我眼中噙淚,連忙坐到我的身邊?
「你做噩夢了,孩子?」她揉著我的臉頰問道。
「我夢見好多怪物追我,你們都不在我的身邊,我跑啊跑啊,然後掉到了水裡……爸爸還沒回來嗎?」
母親搖了搖頭。
「你再睡會兒好嗎?」她問道。
我倦意正濃,可剛才的噩夢令我不寒而慄,我幾乎不假思索地答道:「不要,我怕再做噩夢……」
一聲嘆息從母親的嘴裡傳來。
「這樣吧!」她忽然起身從行囊里找出家傳的精靈劍,隨後將那把收在鞘中的劍遞了過來。
「今天,我把北極星放在你這裡。」
一看到那蝕刻著家徽的「寶物」,我的眼睛頓時凝住不動了。幾年前,當我初見北極星的時候,這雕飾精美、刃口如鏡的長劍便深深吸引了我。那時,我不過偷偷把劍從鞘里提出半寸,便被父母斥責了一通,而現在,這劍竟唾手可得?
我伸出手卻又不敢真正地觸著北極星,而心裡的渴望讓我抬頭望向了母親。
「我真的可以嗎?你們說過的,我現在還沒到拿這把劍的年紀。」
「嗯。現在,你是在替爸爸保管它,因為媽媽要看管的東西太多了,但爸爸回來了,你就得把北極星交還給他,而且你還得答應我,不能隨便把劍抽出劍鞘,可以嗎?」
「可以可以,我保證。」我忙不迭地點頭應允,那朝思暮想的寶物終於到了我的懷裡。
它幾乎跟我等高。我把它擱在腿上,欣喜地摩挲著綴有藍黃玉的劍柄和形似鶴望蘭的劍萼,一時竟忘了之前的噩夢。母親瞧著我,眼裡流露出了幾分無奈之色,而就在這個時候,屋外傳來了叩門聲。那聲音粗魯響亮、急促得如同驟雨,我從裡面聽出了惡意,母親驀地轉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