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越往西行,路上行人越多,大都攜家帶口,驅牛趕羊,均是清一色的胡人,浩浩蕩蕩,好不壯觀。經過清河鎮時,路上行人幾乎已摩肩擦踵。
赫連隆山好奇心起,向鄰近一中年漢子詢問緣故。那人見他年齡不大,又背著一個廢人,頓時消除了戒心,歎道:“小兄弟,現今世道變了,石家江山被其豢養的狗奴才石閔奪了去,石閔忘恩負義,掌握了政權便對我們胡人大開殺戒。凡是漢人,殺掉我們一個胡人,便可拿著首級到鄴城領賞,文人封官進爵,武人都封牙門官。
中原是呆不下去了,還是回到塞外草原老家去的好。哎!這一路的漢人都虎視眈眈,想拿我們的人頭去鄴城邀功,真是凶險哪,能平安地回到草原我就心滿意足了。”
哀歎聲中,中年漢子匆匆趕到前邊去追自己家人。赫連隆山年幼,對國家大事所知甚少,聽了中年漢子的抱怨還是一頭霧水,不知就裏,便向師父請教。
錢穆青在鄴城演武院多年,對國家大事也略知一二,聽那人一番言辭,聯想起張老醫師給他講的天下形勢,以及先前持錘漢子要拿自己和赫連隆山的人頭到鄴城領賞的話,頓時明白其中原委,遂向赫連隆山詳細解釋。
原來,年初,趙國天王石虎剛當上皇帝即病故,其子為爭奪皇位自相殘殺,趙帝國頃刻間分崩離析。石虎義子石閔武勇絕倫且有韜略,乘機控製國都鄴城。
石閔原姓冉,本是漢人,晉惠帝末年,天下大亂,其祖冉隆、父冉瞻本是北方漢人流民首領,在與趙帝國軍隊的交戰中冉隆戰死,冉瞻被俘。趙帝國天王石勒欣賞冉瞻的勇猛,命其侄子石虎收為義子,並改姓石。
石瞻生石閔,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石瞻雖為趙國將領,內心對胡人卻恨之入骨,並將仇恨的種子埋在兒子石閔的心中,令其為祖父報仇。
石閔控製鄴城局勢後,不忘家仇,遂對胡人展開報複,對全國下達“殺胡令”:凡是漢人砍下一個胡人人頭送到鄴城鳳陽門者都加官進爵。
一時間,胡人被殺者以數十萬計。本來就緊張的胡漢關係頓時升級為殊死的拚殺。各地較大的塢堡多出去尋殺胡人,勢力強大的胡人部落往往為求生存,也時常主動出擊,攻打附近的塢堡。
這種相互仇殺的氣氛逐漸在趙國全境蔓延開來。境內胡人活不下去,便紛紛西遷,返回老家草原。
錢穆青最後道:“胡漢本是一家,自漢朝以來,多雜居在一起,至今已有數百年之久。石閔殘暴蠻橫,逆天而行,要對胡人趕盡殺絕,焉有不滅亡的道理!”
赫連隆山道:“師父,石閔既是漢人,如何能在朝廷占據一席之地。”
錢穆青道:“四十年前,石閔的父親冉瞻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跟隨其父冉隆南征北戰,在與石勒軍隊的交戰中,他父親戰死,冉瞻率領幾十騎兵突圍,前後殺死石勒戰將幾十人,最後力盡被擒,冉瞻麵無懼色,大罵石勒,以求速死。石勒為其勇猛剛毅所折服,免其死罪,讓石虎收為義子。石虎對他疼愛有加,視為己出,他的兒子石閔也格外得到照顧,石虎把他當親孫子一樣看待,並送至演武院深造。石閔秉承父誌,在演武院刻苦研習武功,以期將來有複仇的機會。演武院三年一大比,奪魁者即可升任將軍。石閔沒用三年,武功大成,在大比中挫敗眾位高手,奪得第一,榮升遊擊將軍。石閔所乘赤坐騎名叫朱龍,日行千裏,兩軍交戰時,在陣前躍馬揚威,左杖雙刃矛,右執鐵鉤戟,舞動如風,無人能敵,立下戰功無數,最為石虎所倚重。石虎死後,石閔乘機奪權,開始向所有胡人複仇。有生以來,仇恨的火焰便在他內心燃燒,如今發作出來,殃及天下所有蒼生。”
赫連隆山年齡不大,涉世未深,但所見之人,所聽之事,莫不與仇恨相關,不禁暗想:這世人到底怎麽了,為什麽每個人心中都充滿了仇恨,相互之間殺戮不斷。張老醫師應另當別論,他又是一種什麽胸懷,明知我們是胡人,還照救不誤,不僅不收我們診費,臨了還贈送我們幹糧和銀子。如果每人都能象張老醫師那樣,那天下定能太平無事。自己能做到嗎?赫連隆山心中對自己發問,同時又搖了搖頭,黃羨殺我三個兄長,燒死我八千鐵騎,呼延其格屠滅我族,逼死我娘和妻子,這血海深仇如何能夠不報……
赫連隆山越想越亂,心情煩躁起來,不由地連連使勁搖頭。錢穆青看赫連隆山不斷搖頭,知他情緒波動,便問緣由。赫連隆山哀歎一聲,問道:“師父,為什麽人與人之間要互相殺戮?”言未了,淚水已潸然而下。
錢穆青心中也是茫然,暗想:“自己何嚐不是活在仇恨之中。自己的女人格桑因本族頭人而死,頭人一家六口為自己所殺;那五個校尉,細論起來當是同僚,與自己無冤無仇,就為了一本《武學真經》,慘死在自己劍下,還有呂將軍,也是間接死在自己手上。自己也落得雙腿殘廢。哎,這些豈不都是仇恨所帶來的惡果。”
忽想起國師佛圖登的弟子到演武院教練武功,曾向眾校尉宣說六道輪回的道理,以及邪淫、殺生、偷盜、妄語所帶來的業果,隱隱約約,似有記憶,便向赫連隆山說道:“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佛家稱為娑婆世界,也就是有缺陷的世界,是凡聖雜居之地,凡人看這個世界,藏汙納垢,血腥黑暗,充滿了假惡醜;聖人看這個世界,卻是清淨光明,圓融無礙,到處充滿了真善美。一切世相,都是因緣際會,各人所遭,無不是因果報應。殺人者償命,欠債者還錢,世俗之人不懂世間萬象本源,快意恩仇,依著自身好惡行事,命終之後,循著自身業力,死此生彼,在六道之生死苦海中循環往複,酬償業債,永無解脫之日。”
赫連隆山道:“師父,那我親人枉死的本源又是什麽?”
錢穆青一時無語。
赫連隆山續道:“難道他們曾經欠了仇人的命債,應在今世償還。”
錢穆青依稀記得佛圖登弟子是這樣解釋世間的恩怨情仇,也未曾深究,此時被徒弟追問,一時茫然,沉吟良久,歎道:“世間萬象,生死輪回,高深玄遠,隻有聖哲方能究其本源,我輩凡愚,如何能參得明白。”
赫連隆山憶起往日悲慘遭遇,渾身熱血澎湃,雖聽師父一番教誨,哪裏放得下血海深仇,內心久久不能平息。師徒二人各有所思,都默不作聲,一味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