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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碧血黃沙

  再說黃泰率領族人趕到雙石鎮,不禁大吃一驚,隻見遷移隊伍浩浩蕩蕩,前後相接,不見首尾,推車的、挑擔的、牽牛趕羊的、扶老攜幼的、將男帶女的,人聲鼎沸,震動大地。


  黃泰暗暗叫苦,心想:隊伍龐大,行動緩慢,胡兵如若追擊攔截,後果不堪設想。思來想去,卻也別無良策,隻有盡快趕到新城郡,和前來接應的晉朝將士會合,方能保障眾人的安全。


  黃泰留兩名親信接應黃羨等人,然後命族人加入南遷隊伍,向新城郡方向行進。


  第三日辰時,黃羨率軍從後趕來,將二弟中箭身亡,火燒黃家堡等事向父親稟報清楚。


  全家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夫人、若蘭哭成了淚人,幾次不省人事。眾人忙著解勸,情緒漸漸都穩定下來。


  黃泰拭去眼淚,忍住悲傷,令莊丁保護兩翼,全族上下加速前進。


  黃羨不解,問道:“父親,幾千敵軍鐵騎,都被我燒死在黃家堡,後患已除,何故卻要慌張?”


  黃泰長歎一聲道:“羨兒,胡人殺我淵兒,你燒死敵軍為弟報仇雪恨,自是應該。卻不知冥冥中為我族長途遷徙留下隱患。幾千鐵騎全軍覆沒,紮來部落次日必知,胡人損失如此慘重,必恨我入骨,定會再來追擊複仇。你看沿途地形,都是曠野平坦之地,無可藏身之處,如若敵人追上,後果不堪設想。”


  黃羨並未想得如此周全,聽父親解釋,不禁心也提了起來,當下不敢大意,親自斷後,催促族人快行。


  卻說這遷移隊伍二十餘萬,大小車子數千輛,挑擔背包者、牽牛趕羊者不計其數,行動起來,聲勢浩大,早被沿途胡人部落所探知,他們紛紛調動人馬,準備大肆劫掠。


  黃泰率領族人與遷移隊伍相擁而行,日僅行進十餘裏,心下焦急,卻也無可奈何。卻說這日申時,正行進間,忽聽西北喊殺聲震地而來,一飆軍馬從林子裏衝殺而出,都以黑絛抹額,耳邊狐尾飄動,裝束迥異於紮來部落,黃泰心知,並非仇敵追來,急命黃羨引莊丁保護族人。胡兵以逸待勞,殺人搶劫,勢不可擋。


  黃羨往來衝突,與胡兵廝殺,胡兵便似從地下冒出的一般,越殺越多,直至天黑,不見了父親車輛,心下暗驚:“父母身邊隻有秀娘及若靜姊妹,如若撞上胡兵,定難保命,自己拚死也要找到他們。”回顧左右,身邊隻有莊丁一二百騎。黃羨縱馬在亂軍中尋覓,遷移民眾號哭之聲震天動地,中槍著箭、拋男棄女者不計其數。


  再說典橫見有胡兵劫掠,指揮若蘭、秀娘及莊丁緊隨車輛左右,自己則手持長刀,躍馬向前,引著眾人向著胡兵少的方向急行。


  正行進間,斜刺裏衝出一隊胡兵,望見黃家堡人馬車輛,直殺過來,典橫率莊丁奮力死戰,殺開一條血路,望東而走。


  胡兵縱馬緊追,箭如飛蝗一般,射將過來,眾莊丁紛紛落馬,典橫一番廝殺,疲憊不堪,再加上年老體衰,撥擋剪枝不及,身中數箭,幾乎墜馬,忍痛護著車輛疾馳。


  轉過一個山坡,隻見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行來,隊中鬥大的“苻”字迎風招展,心下大驚:前有軍馬攔路,後有胡兵追殺,這可如何是好。忽聽“哢嚓”一聲,前麵黃泰所乘車輛車軸顛折,車子幾乎顛覆,馬也停了下來。正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典橫無奈,隻得大呼迎敵,回顧左右,隻有若蘭、秀娘和幾個莊丁,且都有傷在身,眼看胡兵就要追上,心中暗暗叫苦。


  正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哨人馬從前麵大隊中飛馳而來,殺散胡兵,將眾人救下。


  典橫見強敵已退,終於支持不住,眼前一黑,摔下馬來。


  若蘭大驚,急忙向前將父親抱起探視,典橫已不省人事,身上箭傷仍在流血,不禁大哭起來。此時,黃泰、若靜等人已從車上下來,近前探看典橫。


  黃泰知道己方有人搭救,暫時已無危險,見到典橫重傷,心中暗自著急,這荒郊野外,如何救治?眾人想到目前處境,又見典橫滿身鮮血,昏迷不醒,無不悲傷落淚,心急如焚。


  再說這對麵軍馬主帥名苻健,原姓蒲,趙帝國氐族酋帥蒲洪第三子。石虎死後,天下大亂,蒲洪駐守枋頭,擁眾十餘萬,有逐鹿中原之意,以民間讖文有“草付應王”之句,遂改姓苻,誰料壯誌未酬身先死,飲下降將麻秋所進毒酒,臨死之時,囑托苻健西取關中,以為霸業根基。


  苻健為父報仇,料理完後事便舉族西進,行到洛東郡境內,忽聽前麵喊殺聲震天,兩輛車仗在數人圍護下疾馳而來,後麵數十騎兵緊追不舍,便命部將率兵前去解救。


  苻健隨後趕到近前,見黃泰等人多受箭傷,便命隨軍醫官醫治。醫官檢查典橫傷處,說道:“幾處傷並無大礙,隻是流血過多而昏死過去,應無性命之憂。”


  黃泰聞聽此言,便放下心來,率領眾人向符健拜謝救命之恩。苻健便問何故遭人追殺。


  黃泰遂將前因後果如實稟告。符健知其為洛東郡黃河岸邊黃家堡人,問道:“可知賽諸葛黃泰?”原來,符洪常在符健麵前論及天下能人異士,曾提到天下精通易道之人當屬河東郭璞與洛東黃泰,因此記在心中。


  黃泰道:“在下正是。”


  苻健大喜過望,近前深施一禮道:“久聞先生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三生有幸。”遂自述家世,便懇請出山相助。


  黃泰道:“我乃一山野布衣,才疏學淺,怎敢參與天下大事。”黃泰一再推辭。苻健道:“今天下大亂,豪傑並起,戰事連綿,生靈塗炭,健不自量力,欲拯黎民於水火,匡定天下,而智術短淺,正需先生這樣飽學之士開導,萬望不棄鄙拙,出山相助,健亦可早晚討教。”


  黃泰見苻健言辭切切,都是肺腑之言,暗想:眼下胡人劫掠,前路凶險,典橫、若蘭、秀娘有傷在身,投晉已是萬萬不能,這苻健待人寬厚,能禮賢下士,當是明主,侍奉左右定不會委屈了自己。於是說道:“將軍於黃泰有救命之恩,今既不相棄,願效犬馬之勞。”


  苻健大喜,看看天色將黑,即傳令就地安營休息,設下盛宴為黃泰壓驚。宴席間,苻健見黃泰麵有憂色,便詢問緣故。黃泰便將胡兵劫掠,黃羨殺敵失散的事敘說一遍。苻健問清黃羨長相特征及失散地點,隨即命百餘兵士連夜尋訪,又令人為黃泰準備換乘車輛,收拾蓬帳休息,黃泰拜謝而退。


  再說黃羨,順著遷移隊伍前進方向,追出百餘裏,數次殺退胡兵劫掠,折損幾十莊丁,並不見父親車輛。仰視星空,殘月西墜,已是三更時分,回顧左右,已不足百人,眾人都是饑餓勞累,困頓不堪,有人提議:先找庭院歇息一夜,來日再尋不遲。


  黃羨無奈,令人在路旁村落尋了個荒廢庭院,打尖歇息。連日趕路,眾人甚是疲憊,胡亂吃了點幹糧,便紛紛睡去。第二天醒來天已大亮,黃羨一驚而起,喚起莊丁,繼續找尋。


  清晨,苻健大營內,外出尋訪黃羨的士兵次第歸來稟報:不見黃羨蹤跡。


  眾人無不悲傷落淚,若靜定要留下尋夫,黃泰堅執不可。符健勸道:“目下賊眾猖獗,不若先隨大軍西進,過些時日,再差人在周邊尋訪不遲。”眾人隻得應允。用過早飯,黃泰等人跟隨符健大軍浩浩蕩蕩向潼關進發。


  再說黃羨,正在找尋家人,忽聽前麵傳來兵器連續撞擊的打鬥聲,轉過一個斜坡,隻見右邊路測樹林旁,一群胡人圍住十數漢人廝殺,地下盡是屍體,一輛馬車插著十數枝箭,傾倒在一邊,車簾上滿是血跡,看來主人已遭不測。


  胡人人多勢眾,占盡上風,漢人已是支撐不住,轉眼間僅剩數人,猶自奮力抵擋。


  黃羨觸景生情,想到失散的家人,也許已被胡人殺害,一股仇恨之火騰然而起,摘下鐵棍,大喊一聲殺入重圍,眾莊丁亦蜂擁而上。


  胡人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霎時折損大半,不敢戀戰,呼哨一聲,敗退而走。


  被救漢人滾鞍下馬,叩謝救命大恩。黃羨細加審視,共有五人,都約二十上下年紀,其中一人,紫赤色麵皮,須發賁張,雙目電閃,頗有威勢,便問其邦族籍貫。那人不敢怠慢,如實稟告。


  原來此人姓劉名建,是晉朝雁門太守劉曦之子,八王之亂時,皇權顛覆,劉曦居城自守,後被石勒攻破,劉曦戰死,劉建則被父親親信冒死救出,自此流落民間,輾轉來到洛東郡,因生的形體魁鍵,被人傭為護院武師,此次隨主人南遷,不料遭遇胡賊劫掠,主人被殺,劉建也險遭不測。說到傷心處,劉建淚光瑩瑩,一個鐵石漢子居然啜泣起來。


  黃羨安慰了一番,又將自己的遭遇略說一遍,便請劉建等人同行,五人欣然答允,劉建說道:“令尊大人為避胡賊劫掠,也許走了僻靜小路,不如回到失散地點,於岔路口分頭尋找,或能發現蹤跡。”黃羨覺得有理,便率眾往回走。


  一路百十裏,沿途景象慘不忍睹,男女老幼血殷黃土,死屍遍地,二十萬老百姓,幾乎死亡殆盡。眾人激忿填膺,咬牙切齒,滿身熱血沸騰,對那胡族,直欲食其肉寢其皮,挫骨揚灰。遇到那僥幸保住性命的人,無論老幼,黃羨都收留下來,命人分些幹糧與他們充饑,隊伍很快增加到二百多人。


  中午十分,到達失散地點,黃羨令人於岔路口分頭尋找,果然,就在東北十幾裏處找到了父母所乘車輛,卻不見家人身影,料想父母已遭殺害,不禁伏地大哭。


  劉建等人勸道:“車子損壞並不意味著人已遭難,令尊等人棄車步行也未可知,吉凶未定,公子不可太過悲傷。”眾人一言點醒了黃羨,他止住眼淚,率眾人在附近繼續尋找。


  找了一個時辰,仍不見家人蹤跡,黃羨有些急躁,率人順著車輛行進的方向找,走了十幾裏,望見路左樹林裏有一個村落,便率眾人進村查訪。


  才進村口,一股血腥氣撲麵而來,令人不寒而栗,街上死氣沉沉空無一人,臨街院落多敞著大門,更增加了緊張氣氛。兩個健碩莊丁壯著膽子入院探查,剛一進門便即返回,麵皮紫漲,神情詭異,吞吞吐吐稟道:“裏麵都是死屍。”


  黃羨心中一驚,暗想:莫非胡人也血洗了這個村莊。急下馬入院察看,不看則已,一看之下,氣衝鬥牛,真是氣炸連肝肺挫碎口中牙。


  庭院中堆著幾十具少女屍體,都是赤身露體一絲不掛,下身血肉模糊,胸口被利刃刺穿。這些少女顯然是被胡人擄掠而來,被多人強暴後又遭殘忍殺害。


  黃羨正暗自憤恨,忽然有人進來稟道:其他院落也發現了少女屍體。黃羨一聽此言,心中怒火不可複忍,對著院內的一課槐樹連跺三腳,隻聽哢嚓一聲,槐樹當腰折斷,樹冠倒過來架在照壁上,樹枝在頭頂不停搖晃,他也不躲避,深一口淺一口喘著粗氣,怒氣依然未息。


  眾人無不震怒,個個摩拳擦掌,便欲去尋胡人拚命。忽然冷風大起,陰雲布合,天上竟飄起雪來。雪越下越大,一會兒便覆蓋了地麵,模糊了少女們屍體的輪廓,大地一片縞素。


  眾人立在雪中一動不動,雖然穿著夏裝,卻不覺得冷。鵝毛般的雪片漫天飛舞,似是祭奠亡靈的紙錢,呼嘯的冷風恰如屈死者悲怨的靈魂在向親人泣訴,整個村落籠罩在凝重的悲痛氣氛之中。


  一會兒,雪開始變小,接著便停了下來,天空又變得晴朗,下午的陽光照在雪上,隻刺眾人的眼睛。


  黃羨大聲對眾人說道:“鄉親們,六月飛雪,上天也知道我華族百姓死的冤屈!當下晉朝皇帝暗弱,四夷禍行中原,搶我土地,殺我人民,我堂堂華族兒女,竟被人任意宰割。逃避沒有出路,忍讓就是對凶殘胡人的縱容。想當初大漢朝建元年間,匈奴為禍邊疆,漢武帝勵精圖治,富國強兵,幾十年不斷對匈奴用兵,窮追猛打,致使匈奴放棄了大漠之南的肥沃牧場,這才有了大漢朝幾百年的繁盛。而今我們被胡人欺侮,就是因為我們太懦弱了。我們必須堅強起來,戮力同心,消滅四夷,用胡人的鮮血祭奠這些被無辜殺害的死難者的魂靈,奪回祖先為我們留下的田產,幫助晉朝恢複中原,重振我衣冠華族的雄風。”


  黃羨一番話慷慨激昂,令人熱血沸騰,振奮不已,眾人齊聲和道:“消滅四夷,重振雄風!”


  一白發老者躊躇道:“現今中原,胡賊勢眾,四夷相加,何止百萬,我等方遭重創,腹餓體乏,無力與胡賊爭鬥,當下應從長計議,先找個落腳點,積蓄力量,然後招兵買馬,方可與胡賊一爭高下。”此言一出,眾人不禁哀歎,個個愁眉緊鎖,不知何處可以容身。


  劉建說道:“黃公子,各位鄉親,聽人傳言,距此百十裏,西南方有一鐵欄山,山上有個殺胡寨,寨主名叫何魁,此人與我們一般,也與胡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十年前,何魁率族人南遷,被胡賊劫掠,死傷大半,遂攜族人逃生到鐵欄山,依山立寨,耕獵為生,平日裏專與胡人為敵,方圓百裏,胡人聞風喪膽,因鐵欄山易守難攻,胡人拿他也沒有辦法。我們何不前去投靠,既可安身立命,也可殺賊報仇。”眾人紛紛讚同。


  黃羨正猶豫不決,劉建又道:“黃公子,鐵欄山距此不遠,也方便探聽令尊下落。”


  黃羨正是為尋找家人而遲疑,聽了劉建之言,便道:“也隻有這樣,待我們埋葬了這些少女,便去投靠何魁。”


  黃羨命人在村頭挖了個大坑將死難少女埋葬,然後率領眾人向鐵欄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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