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空坐在醫務室的帳篷外,無心力去在意自己鞋褲薄薄的一兩層料子,正和積雪粘在一起。躲在臂彎里的腦袋時而晃動,與衣袖親密摩擦,像是要偷偷泯干淚漬,卻么怎也拭不凈,又像是要把頭往懷裡扎進的更深。


  彷彿這世間維二逃避愁悶的妙法。


  莎羅終是抵不住空近乎哀求的急懇,她真一開口,竟宛如親身經歷了烏爾法遭過的一切,分毫詳細的道出這脆弱的男孩,一日日的堅強。或是藏著傷口偷偷前來的烏爾法,或是被傷與疲倦致使昏厥被人抬來的他,又是他多少處留下傷口,哪裡又新傷疊舊疤,以及那些從小烏爾法口中說出的,乞求自己隱瞞這一切的話……莎羅說著,宛如照書復讀過許多遍似的熟捻。這老婦人的皺容里,因自己言語而逐漸泛溢的心疼,不比做聽客的空少多少。


  「夠了…」


  空咬唇忍耐,掀開了帘子,冷風蟄臉的剎那淚腺崩潰。他聽不下去了,這短短的幾分鐘內,他忽然被灌輸了太多太多能夠刺激到他的事情,猶如遠超外界冷冽的寒氣逐漸滲進血管里,足以令他緩慢窒息。


  可真正做到折磨他的,是一直以來自己對此,竟然毫不知情,而自己卻還羞恥的認為,已經將安穩無憂的生活帶給了他。


  我,不是距離他最近的那個人么?空的大腦被思考抽打著,身體蜷縮著。


  「在我年輕的時候,這個年齡的孩子,愛藏起來不分享他人的,不應該是自己最珍視的玩具之類的么?」屋內,有著老婦人的自言自語。


  空瘦小的身體又在冷空氣里安靜過片刻,他忽然使勁拉著衣袖,蹭著整張臉一抹,隨後像冷卻后的機器重又恢復工作動力,他猛地站起來。


  卻又被什麼力量猛地按回去。


  「誰?」他詫異的回頭。


  「又想偷偷摸去訓練場了?」耳熟的聲音懸在頭頂,聲音的主人好似確認過空不會再掙扎站起,才撤回按在其肩上的手,「大門可剛換了新鎖,這年頭,門鎖這常見的東西,也沒工夫批量造的,都用的堆箱底的陳年貨。」


  空的頭又扭回去,細聲念叨著道歉。他用不著高仰脖頸去看清頭頂的臉龐,待在訓練場的幾天,足以記下訓練官的嗓音。


  身旁雪地里有細微聲響,他感覺到來者挨著自己坐了下來。


  「有這種用來耍聰明的歪門技巧,還不如……」訓練官一副模版化的訓斥措辭剛要脫口,嘴角烙舊疤的雙唇就強硬一閉,給擋了回去,「沒什麼,你,你足夠努力了……」之後空氣難堪的靜寂,男人想換句話圓回氣氛,可明顯這舞刀弄槍出身的自己,沒有什麼出口成章的話語藝術。


  「今晚別去了,」訓練官直白張口,放棄了委婉,語氣嚴肅,但算不上厲聲,「回去躺床上,第二天第三天之後什麼的都別去想,好好睡上一覺。」


  「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給你偷偷拿葯么,本來任何騎士都不該得到這種待遇,哪怕是隊長團長們,」訓練官又說,「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好好睡一覺,忘掉一切是最好的。」


  空盯著地面出神,他自然是知道訓練官的意思,同在訓練場上,為什麼他能享受,作為嚴於律己的騎士不能享受的。他更知道,無論別人嘴裡他所謂的進步如此之快,可他始終是隊尾都追不上。他當然知道的,時限將到,而自己和達成目標間的距離隔著千山萬海,對方是來勸自己放棄的。


  或許對方說的沒錯,或許活在這個世界,儘可能去享受一切安逸,是很多人的終極目標。


  可也有很多人永遠都做不到,讓自己浸泡在奔波忙碌中,人類總會背負些什麼,那是他們的過往,可能是一道恥於遺忘的疤痕,一些比生命更重要的約定,一段刻在心底深處的記憶。它或許常使我們深受回憶的煎熬痛苦,它也使我們繼續前進。


  至少空做不到。


  「您是在否定我么?」空打破了這段安靜,訓練官也突兀的怔然,「訓練官前輩就沒有什麼,怎麼都揮之不去的東西么?」他又說,訓練官也又怔一次。


  男人不自覺的用大拇指按住嘴角,他只是想勸說,並沒有更多的意思,此刻他害怕自己可能真的言之過頭導致一個孩子胡思亂想,儘管他覺得自己竭力了。


  至於後面的那就話,他只是讓大拇指按的更用力了些。


  隨後,他想開口,他想說戰爭雖然可怕,但我們都在全力奮鬥,他想說我們一定會結束戰爭,阻止我們生存的地方變得更加艱苦殘破,他想說他代全體騎士一定會許諾空,有朝一日會使所有人擁有美好的生活,所以他大可放心,沒必要這麼折磨自己……他想說,這就是我們騎士阿。


  「你才多大阿,何必這麼為難自己……」可他醞釀在舌尖的話並未及時出口。


  空卻先開口了,不需要絞盡腦汁,只是不假思索的開口,好像他要說的東西,一直都含在嘴裡,不給努力組織話語的訓練官機會。


  空開始講述他和某兩個人的故事,講述那兩個人的偉大和努力,講述自己的苦痛和掙扎,又講述到了現在。


  「睡在救濟所床上的時候,我總是睡不著,總是忍不住跑到外面,望著天空發愣,我覺得我是十分想念那兩個人的,哪怕到現在。然後我才能漸漸睡去,反而在雪地上更睡的安穩,」空不再低頭俯視地面,他仰望著,視線好似隔過了覆蓋夜空的烏雲屏障。


  訓練官想不到自己竟然聽進去了,他覺得自己是個莽夫,經歷了夠多,此時嗓子仍是粗糙的,這幾分鐘內,他一句有資格插嘴的話都吐不出,只能讓給雪夜的沉默來充填。


  「然後我每個晚上都會做夢,我夢到那兩個人許諾我,每個晚上,每句話……」


  訴說著心語的唇腔發出顫抖,字句里逐漸夾雜努力剋制著的嗚咽,是只有他自己這麼矯情呢,還是任何人都有講到不忍的時候。


  而他馬上就要講出最重要的一段了,講男人們最後給他的約定,給他的最重要的約定,要將他送進這個軍營,讓他有機會去開始新的生活。


  「那是他們,用命換來的…」空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布料,深咽一口空氣下去,像是咽了一塊重石順著喉管砸下。


  「這次換我道歉。」訓練官搓動著嘴邊的拇指說道,他羞愧,羞愧自己試圖勸說這孩子,卻只有一番輕率無力的草稿。


  他覺得,大概再沒良心的人都做不到他之前那番話里所說。不知不覺他在心裡反駁了之前的自己。


  「所以我的夢就猛然扭轉,夢裡我看見那個人拄著長槍站在前方,刮來的風雪拍打他,惡人的火焰灼燒他,可他屹立不倒,徒留背影,」空越說越激動,唇齒也好像被不存在的風雪火焰侵襲而翕動,「我夢到一個美好的世界,沒有痛苦,沒有壞人,好像他們的許諾成真了,然後那個人的背影變成了雕像,矗在世界最中央,我控制不住步伐走去,跪倒……」


  空只是如實如據的形容,不曾意識自己的夢境,宛如信徒追訴著他們的信仰而獲得希望,宛如簇擁著他們的彌賽亞朝聖。


  「他手持長槍阿!他屹立不倒阿!」空大聲說出來,瞳里的淚花,就要映照出火與光,「看著那樣的他,我心裡多麼安心。」


  訓練官啞然,那已經不是能否忘掉的程度,他只覺自己眼中,空的身上壓著無比深沉的無形之物,空只是孩子,他憐憫空,可他卻對那無形之物肅然起敬。


  「既然,既然是這麼珍貴的東西,你不更應該珍惜他們的犧牲換來的現在,不去投身危險,不辜負,好好活下去么?」他還在做最後的勉強,尋找足以搬上檯面的措辭進行勸阻,這是當一名騎士的習慣,一個拜託都不自覺視為任務同等執行。


  哪怕他已經厭惡起自己此時此為,甚至有些惱火。


  「烏爾法和我一樣,可我和他們卻不一樣,」空站起來,這次沒有人再能把它壓回去了,「待在救濟所難民區那樣的地方,我又怎麼做的到,像他們一樣呢。」


  訓練官忽然懂了,徹底的懂了,眼前男孩的所作所為,是一種投射,那兩個人男人曾是他的世界,於是他的眼裡只有他們,而他們消失后,男孩便繼承了一切,猶如孩子總是言動似恩師父母。


  那些引領你的人不會永遠陪著你,有朝一日,你也將站在他們曾經的位置上。那兩個人如何待他,他便如何對待另一個視作弟弟的孩子。


  這是一個必然的過程,只是,太快了些。


  「沒有訓練場也無所謂,我會想辦法,唯有考核,我一定要過。」大概是覺得無需再和這個男人說更多了,他讓自己挺直了腰板,走在男人前頭。


  「你要到哪裡?」訓練官夾雜在兩種思想的碰撞中糾葛,可讓他深受其中的源頭似乎總不給他更多躊躇的餘地,於是他立刻回過神拽住了空的手腕,「軍營內沒有更多餘裕軍需造開闊地,吵醒任何士兵都會影響明日的突發情況。軍營外?這鬼天氣里,只有這裡人火最旺盛,狼巢就潛伏在附近某處,太危險了!」


  「那我只有想辦法去訓練場,或許會有方法直接翻進去……」空聽進去了男人的話,卻並不打算做什麼無意義的反駁,直接陷入了考量。


  他沒有也沒力量去敵過一個成年人的拉扯,短小的身板很自然的被拽過一個角度,此刻對於訓練官是彼站此坐,沒有了身高差,訓練官可以清楚的直視他的面容。


  男人並不在意他臉上的早已乾涸的淚漬花成了斑馬紋,他注意到了男孩眼角的淤青,那不是磕碰形成的模樣,體能訓練里不可能出現的受傷位置,即使是有人願意偷偷對實戰演練,也不該沖著此處下手。


  「你那個傷……」


  空愣愣的望他,在迅速看懂了對方視線的時候,頃刻歪下去頭,不止是烏爾法一個人想故意隱瞞些什麼的。


  「你不會是去找戴斯隊……」而訓練官也同樣迅速的猜出一個可能,這個營里有一個身兼能力和貢獻的士官,很多人都不得不佩服他的實力,雖然也同樣有人暗地知道他的古怪脾氣。


  男人能感覺到手掌里樹枝般的胳膊在抽動,他不再說下去了,也不願繼續那個猜想,只是知道,這個男孩,確實有在盡自己所能的想辦法。


  「你真的如此執意?」訓練官鬆開手。


  「我必須…」空點點頭。


  「你真的已有覺悟?」訓練官又問,「在這任何人都只求一絲安穩的世界里,你卻願意主動撞向刀刃槍戟?」他話語莊重肅穆,升至今夜之最。


  「嗯。」空高高仰頭。


  「好,那我就把這個東西給你,」訓練官倏然起身,竟是軍姿所向,從懷裡套出物件,猶如傳令般遞下,「這是有人託付我交予你的東西。」


  空受寵若驚的繃緊了身體,這突然嚴肅的氣氛打了他一個手足無措,恍恍間學著別人樣子畢恭畢敬雙手正式的接過。


  那是一卷扎捆的紙卷,粗糙的表面出自陳舊的皮革,紙卷外側有墨汁綴的薔薇花,應該是戰爭期間,不得不簡易成型的標註。


  「青薔薇……」空不懂這個標誌印在紙卷上的意義,但他認得這薔薇花本身,那是這個世界上,一種遙遠希望的象徵。


  「這是?」他投去迷惑的目光。


  「或許,對你們來說是個機會,但我不敢武斷,也說不准你們是否真的有可能正式成為這裡的一員,」訓練官半遮掩的解釋,「但如果真的可以,我會歡迎你。」


  男人做出標準的軍姿,彷彿眼前的男孩已經是了。


  空一邊仍雲里霧裡,自己何德何能迎來這麼突然的轉變。一邊不忘向對方的軍姿的到謝。


  「雖然不在訓練場,如果你還當我是你的訓練官……」


  「當然!」聽到這一句,空幾乎是搶著說,好像越快的回答越能證明自己的身份。


  「好,那就聽我的命令,現在,立刻回去就寢,你只有回去時才能拆封手裡的文卷,除此之外皆視作違反軍規!」訓練官提著嗓子,像是一切回到訓練場上,空的身體條件反射般的做出動作。


  緊抱著不知是何物的文卷的,他的背影縮小在黑夜裡,訓練官留在原地看著,像是看著那個訓練場上努力追隨隊尾的身影,羸弱卻似有磐石打造的骨架支撐著,一直支撐著。


  「文卷?不會是老傢伙在動心思吧。」一直保持沉默的屋裡,終於又有了響動,莎羅一直在安靜的傾聽。


  「我不太懂的,但的確是總騎士長的意思,他允許我考察這個孩子,其實他自己也肯定帶著顧慮,將成年的少年人還好,但畢竟是讓個孩子突然加入軍隊,不止是輕率軍規,對編排造成影響,」訓練官背對著帳篷的門帘,和屋裡的聲音對話,「誰會捨得讓一個孩子跟著我們上戰場呢,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之中有誰就會死的。」


  「看結果,你應該也對他滿意了。」老婦人笑道。


  「我只是,尊重了我覺得該被尊重的東西,」訓練官說,他可能沒意識但,他一個自認為是的莽夫,說出了一輩子最深沉的話,「這場戰爭,讓出生在這個世界的孩子,變得不像孩子了。」


  屋裡沉默頃刻,又問。


  「那捲文里,寫了什麼東西?」


  「我也不知道,本來或許,那個文卷最終會成為我的責任,但現在,已經不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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