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一章 空之憶(八)
你不要出事啊。
空這樣想著,奔跑在軍營中,他跑的焦急,是不顧一切的沖,一路上撞在不少經過的騎士身上,有人不會指責他什麼,脾氣壞些的則忍不住牢騷幾句,他每跌坐一次就立刻彈跳起來,繞開阻礙繼續跑,起初還會丟下一兩句「對不起」,到最後,就只是莽沖莽撞。
你可不能再有事了啊。
他心裡,不斷的說道。
醫務室的門被男孩用力的撞開,嘎吱一聲的巨響,冷風裹著細碎雪花也順著灌了進去,屋內的人帶著驚訝抬頭,看清楚來人的霎那,驚訝就隨之消去了,只帶著一副夾雜無奈與擔憂的表情,重新低頭看了眼身下。
「先關上門,屋內的溫度我調整的剛好適宜,否則對傷口恢復不利。」坐在病床前的莎羅開口說,她身前的病床上躺著烏爾法,稚嫩的臉頰上帶著那份稚嫩彷彿不能承受的煞白,口鼻呼出虛弱的吐息。
空本已經衝到了床前,雙眼直勾勾的盯著床上的那人,聽到莎羅的話,才趕快折回去一把推在門上,然後又快速來到床前,和莎羅隔床而立,一起低頭注視著躺在床上的人兒。
「烏爾法,烏爾法,」空扳著床沿,著急的開口叫出名字,這時身後門合上的雜訊才一同響起,「莎羅奶奶,烏爾法怎麼樣了?」他又看著莎羅。
莎羅一抬頭便能清晰的看到對方臉上每一絲泛起的焦慮急躁,對方的話語里還帶著一股莫名的膽怯,但不是對於任何人。
「放心吧,他的傷口得到及時治療,接下來只需要幾日安靜的修養,影響生命不至於,你也不需那麼的擔心,」莎羅一邊看著空臉上的表情,一邊安慰性的說著,她伸手溫柔撫著烏爾法的面頰,「他為練習魔法太拼了,他身子還只有這麼弱,承擔的負荷太多,於是體內流竄的魔力他控制不住,就直接從體內傷到了體外。」
空的確是在太擔心了,直到從莎羅那裡得到烏爾法真的無恙的告知,繃緊的神經才得以舒送,他這才稍稍安靜下來能夠看清晰烏爾法此時的模樣,莎羅粗糙的手指滑在烏爾法泛白的臉上,空想起最初遇見烏爾法時,這孩子趴在地上對著流浪狗學狗叫,也是這樣的白,白的像是能和地上的積雪融成一體,自從來到了軍營,飲食住宿得到保證,才逐漸有了正常人該有的紅潤,可現在,這張臉上就連剛剛有的淺紅膚色也難再看到,彷彿一傷便傷回了過去。
「奶奶,烏爾法,他傷的重么?」空又問。
烏爾法閉眼沉眠在床上,這打擊是能讓他直接當場昏厥的程度,除了頭露在外面,他整個身體四肢都被被子嚴密的覆著,身上多添了三四層席被,軍營的被子質地粗糙且單薄,大概是莎羅搜颳了所有空床位的配置,全用在了烏爾法一人身上,給他蓋的嚴嚴實實。
「你不用太擔心就是了,其實你弟弟被送來這裡時還清醒,告訴我,如果他哥哥來找他了,就告訴他,他很好,並沒有覺得很難受或者很疼痛什麼的,只是普通的受傷。」莎羅答不對問,好似刻意這麼回復。
空懸著的心又放下了一些,莎羅奶奶給他的感覺很親近很友好,所以他也願意相信莎羅的話,他怎麼會不想相信自己弟弟安然無事?即使莎羅像是在刻意迴避他提問里的重點。
「可是奶奶,烏爾法到底是發生了什麼,為何會傷成這樣?我也學過魔法,也知道你說的控制不住魔力時是什麼樣的感受,可也從沒遇見過這樣的事。練習魔法,原來也能傷得到自己?」
這個時候,空想著乾脆就連魔法,也先不讓烏爾法碰了。起初兩個人一起鍛煉,空拼了命勉強完成的任務量,烏爾法那副更加羸弱的身體還未達及一半,就累到在地上不起,空的拚命所換來的成果,都達不到要求,烏爾法就更不用提,這種事倍功半的事情,甚至還只能損害烏爾法本就虛弱的身子,於是空便不讓烏爾法和他一起訓練,可烏爾法卻因此事表現的極其不依不饒。
空大概猜得到烏爾法反對他主意時的內心想法,就想當初高個子拒絕帶自己打獵一樣,那若是連魔法都不讓他碰了呢?
空覺得腦仁犯疼,這短暫的時間以來,他心中所想的事情卻太多太多,可想來想去,更多的只是讓他覺得事情亂雜在一起,越來越難理,他到底要怎樣做?到底怎麼做才是最好的?到底怎樣才能克服了難關?這樣子做了是否又不得不影響了其他……
他忽然間想要撇開這一切,現在,就想這樣坐在烏爾法床前陪陪他。
「如果就連最基礎的練習魔法,都是面雙刃刀,魔法還怎麼在這個世界上普及開來,」莎羅嘆口氣,「該怎麼說呢,要怪這個孩子,太努力了嗎?」她苦笑一下,「怎麼會有人把『努力』當作歸咎錯誤的源頭呢。」
莎羅一眼掃過,看到了空手裡握著的藥瓶。
「你還沒有給自己敷藥?」
空一愣,才想起自己身上還帶著治療跌打損傷的藥物,他一路太急,心全然沒有一絲留在自己身上,現在被莎羅一提,折磨腳腕的傷口又開始作痛。
「這葯,給烏爾法用吧,訓練官說過,葯是軍營前三稀缺的東西,我身體好,我可以不用,」空正準備坐下來打開藥瓶,忽地一陣回想,又站起來遞出藥瓶,「就給我弟弟用吧。」
「你放心吧,我特意給你,就是說明除這份外葯還是足夠的,藥物稀缺是不假,可為了節省能不用給傷員就不用,那還能算是葯么,」莎羅說,「你就自己用吧。」
於是空才放下心的給自己的腳部上藥。
「你一會兒,還打算繼續去訓練么?還是今天就留下來,和我一起陪在你弟弟身邊。」莎羅看著給自己上藥的空,想了想,又開口問。
話其實說到了空的一個心坎里,他心裡深處的地方,還是順從著自己留下來這一想法,無論是對訓練的生活感到疲倦,還是過度擔憂自己的弟弟。
空坐在地上,沉默的發了會兒呆,莎羅也不知道這段無言的時間內,空在心裡想了些什麼,或是糾結了一番什麼,之後他開口,「奶奶會照顧好烏爾法么?」
莎羅點頭,這是自然。
「那我就去訓練了,」空說,「烏爾法他身體弱,該休息,可我是哥哥,我不能隨便休息,時間本就不多了,可我卻距離達到被接納的要求,還遠不夠,時間越是少,我越不能休息,我沒有時間了,我必須繼續訓練。」
莎羅看著空抹完葯起身,最後留戀的注視了床上的烏爾法幾眼,聽他說「我能知道烏爾法沒事就夠了」,又看著他轉身想要離開屋子,看著他沒走兩步就像是撐不住身體要摔倒,這男孩一路,都是撐著那雙已經負傷的腳腕,用那樣快的速度跑來的么。
「你別去了!」她忽然叫出了空,自己上了年紀,不負當年氣盛,她好久沒對什麼人這麼大聲說話了,「今天剩下的時間,你就待在這裡休息下吧。」大聲也只是一句,剩下的話語,還只是和藹又無奈。
「可是.……」
「那就算不為自己,也為了弟弟,我想你弟弟肯定,希望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哥哥,你不是他唯一的家人么,他今天受了傷,你不是更應該選擇陪他一會兒么,至少是待到他醒來,讓他和你說會兒話,這樣你還能更安心的再去訓練,」莎羅說,「就等到他醒來,能和他說上幾句話。」
這話讓空止住了腳步,尤其是某個字眼,他何嘗不懂莎羅所說的那股感覺,在之前的那段時日里,自從在那個山洞醒來,自從在第一眼看到了坐在篝火旁的男人,他之後的多少個夜晚,不是希望醒來時,便看得到男人們待在自己身邊呢?
世界這麼大,誰不願在安心中睡去?誰又不願醒來時發現自己竟又孑然一隻?
這些空都有過,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
在永遠失去了高個子和鬍子男的第一晚,他夜半驚醒時,何嘗不是覺得周圍寒冷無比,世界又黑又大,他害怕又難過,他怕到哭出聲,他難過到淚流滿面。
可訓練,也同樣不能停,他應允過烏爾法,他一定會給予他一個好的未來,足夠美好的未來,可他們要面臨的第一關就是那麼艱難,艱難到無法克服,所以,他只能拼上一切去干,哪怕毫不停歇爭分奪秒。
可是……
他又陷入了糾結,曾經他也生活在較為無憂的日子裡,從沒想到過終有一日,會擁有這般焦灼的時刻,前進的路上原來有這麼多的選擇與取捨,全部砸在他的身上,他覺得腦袋又開始犯疼。
「那我留下陪他,」空糾結了許久,最終還是走了回來,趴在烏爾法的床邊,「我會陪我弟弟的,不會讓他醒來時,覺得自己是一個人。」
「好,好。」莎羅的語氣,像是悄悄垂下懸起的心。
空倚著床沿,安靜的注視著烏爾法的面龐,時而忍不住的去想,曾經自己睡著的時候,鬍子男大叔是不是也會這樣注視著他,看著他是在安穩的睡著,然後一旁的高個子也偶爾朝這邊瞥一眼,確認著兩人。
想著,他就伸進了被子下,握住了烏爾法的手。
可握住那稚手的同時,空怔住了,莎羅看到他臉上又掛上了擔憂的神色,看到空將烏爾法的手拉出被子一角,知道自己兜不住了。
「這些傷口?」空看著那置與自己手心裡的烏爾法的手,僅僅只是一個手掌的面積,竟就全是密集的尖細的傷口,密密麻麻的分佈在肌膚上,彷彿被人用輕薄的刀片狠狠割過幾十次,「怎麼會有這麼多這樣的傷口?」
空的眉頭皺起,他差點都忘了,到底是什麼樣的根本原因,才導致他如此擔憂的跑來,他擔憂他弟弟的生命會受到威脅,訓練場上那一灘甚至大過烏爾法身體的血跡,對於一個孩子而言,那完全就是不正常的出血量!
他終於知道,是什麼樣的傷,讓自己的弟弟有著那樣的出血量。空心急之下,伸手到被子上像是要掀開確認。
但被老人的手給用力的阻止。
「別看了,別讓他受寒。」莎羅說。
「這傷口,」空捧著烏爾法那傷痕纍纍的手掌,顫抖著發問,「烏爾法難不成全身上下,都是這樣的傷么?」
莎羅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或者說她不敢,面對著空死死的注視,她熬不住,最後只能是一口沉沉的嘆氣。
「有些事,你弟弟是讓我瞞著不告訴你的,」莎羅說,「比如他今天受的傷,他強迫自己儘可能快的學會魔法,甚至比你,還要更對自己狠心,不,說他只是為了想著能夠學會魔法連自己的身體都可以無視,更準確吧,以至於他匯聚起魔力來,也不顧是否超出了自己承受的範圍,囤積了太多魔力,無法控制,他的屬性是風,而那些不受他控制的魔力在他體內就直接化成氣刃。」
「什麼意思?」空的眉頭皺的更緊。
「如果那些魔力是火焰,那就相當於一個炸彈,在他的體內直接成型炸開。」
空的心裡咯噔一下,彷彿真的也有一個炸彈,在他的心臟內炸裂,炸的他心臟皮綻肉裂,無比疼痛,他不敢想象那樣的畫面,想象無數的風刃從內而外切割一個男孩的身體,那比直接從外界砍來無數刀更要殘酷,他不敢再想象,只會加劇他的心痛。
「做到這個地步,這一切,是因為他也知道要達到目標有多艱難,就像你多麼疼愛他一樣,他這個弟弟也多麼關心自己哥哥,他不願所有擔子都由他哥哥肩負,他不想自己成為哥哥的負擔,」莎羅帶著心痛的表情和語氣,看著沉睡的烏爾法撫摸著他面頰,「你可知道,這孩子有多努力,絲毫不差你。」
空猛然想到當初,想到那時的自己是多麼渴望成為男人們的助力,他怎麼就沒有在烏爾法身上想到這一點呢。
自己一直想要保護的弟弟,卻在承受著比自己還嚴重的負擔。
「還有什麼事情,我還不知道?在我忙著訓練的時候。」他問,哆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