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孤空(十八)
高個子冷漠的一瞥被長槍釘死在大樹上的敵人,他的那柄槍曾在逝去的朋友們的血泊里滾過,沾染過他們鮮血的槍身對於高個子一直都那麼炙熱燙手,現在他把這桿槍作為那群敵人的墓碑,讓他們的屍體留在這片雪地,也詛咒他們的靈魂不得升天。
空抬著頭看男人的臉,雖激動的想說些什麼,但還沒開口,男人的身體就再度壓了下來。
「撐住啊!我們這就回去了!」空眼疾手快托住了男人下落的身體,超過他兩倍的體重下墜帶來的力度讓他的雙臂猛地一疼,但他還是托住了,將男人的手臂挽過自己的脖頸就連拖帶拉的向前走。
高個子早已蒼白的面色顯露著太多太多疲倦的神色,或許是戰鬥終於結束,鬆懈的身心再也支撐不住巨大的勞累與傷,他還保持著清醒,在空的攙扶下,雙腿時而踉蹌的在雪地上挪動,身後留下一長串扭曲的行跡。
「我們很快就回去了,很快的,讓大叔給你包紮,給你治療傷口……」男人的腦袋倚在空的肩上,空不斷說著類似的話語給男人聽,他太怕了,這個時候他多想聽到男人一如平常開口說著「我自己能走」,「我又不像你那麼瘦弱怎麼會說死就死」,「嘮嘮叨叨的煩不煩啊」之類的話語,可是沒有,高個子彷彿累的連開口的力氣都稀缺,所以他才怕,怕男人忽然間就再也說不出來話。
「求求你,撐著啊……」男人滴血的數量就是臉上淚水的數量,帶著等同與自己體重三倍的重量最快速的穿過森林,讓空早已粗氣連連,他又是哽咽又是開口,鞋子早不知什麼時候就爛掉了,光腳踩在被血珠打紅的雪地上,一旁男人像是陷入沉睡的面頰,許久才有一道氣息呼出來。
「剛剛.……」突然間微弱的聲音讓空猛地怔了一下。
「你的魔法,還蠻配你的名字.……」輕如夢囈的聲音,高個子靠著空的身子說,「幹得.……漂亮……」
第一次,從高個子的口中聽到了對自己的誇獎,空猛地一吸鼻腔,又用力的邁出一大步。
不知道走了多久,空忽然看到前方的地面,出現斑斑點點的血跡。
——
距離森林邊緣稍靠內的地方,鬍子男靠在樹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長久保持著一個姿勢使得他的腿部有些發麻,即使如此他沒有稍微晃動一下,能保留的力氣多多少少他都儘可能的想保留著,他被迫的微微仰頭,頭頂抵著樹身,向上的視線被層層遮掩的樹葉擋下,無法繼續看到天空的位置,不過看不看都無妨,反正那裡也被灰色覆蓋著。
鬍子男把拉車的馬兒招呼過來,那是當年他父親一手訓出來的馬匹里最後的一匹,也是他離開家鄉的村子時帶來的,在他父親去世后的第一個家人,這麼多年來跟著他滿世界的跑路,想來也是匹早已到了暮年的老馬。
「想起那些年家裡的馬逐一被老爸馴服好送去兵營,你還是個剛生下來不久的馬駒,」鬍子男抬起半支胳膊,馬兒低下頭用舌頭舔著他的手指,又舔著他的臉,臉上的血跡被舔的化開,「我記得老爸每送你一個兄弟,那晚餐桌前他都會垂頭難過的嘆氣,他說他這輩子沒幹什麼讓自己開心的事,唯獨養著你們,將你們漸漸看出了家人一起,他總是眼睜睜的看著自己最後的家人,一個個被自己送走就再無消息.……只剩下了我們兩個相依為命,說來有些過分對不對.……」
馬兒似乎聽懂了話,也似乎沒聽懂,但仍是發出著哀憐的叫聲,低頭看著自己主人的身上,鬍子男遮了遮上衣,倒不是冷,只是想把裡面的東西遮住,他一半的衣服泡在猩紅的水灘里。
附近的樹林傳出走路的聲音,鬍子男頓時警戒的挪動起身子,想要躲到樹的后側,他選了一顆樹身粗壯的,也是便於完全藏住自己的身體。馬兒忽然仰起頭,並不像主人那樣擔憂害怕,望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發出一種焦急的叫聲。
「大叔.……」熟悉的聲音充斥著迷茫與獃滯,鬍子男吃驚的瞪大了眼,竭力的轉身。
空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越是靠近出發的地方,地面上沾染的血跡越來越多,他就越是不安,這些血是誰的呢?空禁不住的想,是之前那些負傷逃跑的野獸?還是說.……他就不敢想。
直到眼前的一幕出現,他覺得有巨大的陰影籠罩在自己全身。
出血量完全不亞於高個子的人就那樣靠在樹上,他的身下是流出的血凝聚成的血泊,整個身體都癱倒陷入在血泊之中,血液將他的衣服都全部泡紅了,仍有血液順著他額頭滑下,空聞到空氣里儘是燒糊的味道。
「是你們,終於回來了嗎。」鬍子男喃喃道,帶著複雜的語氣。
「喂!」同樣看到這一幕的高個子立即睜開了將要合上的雙眼,離開空的攙扶一步一顫走向鬍子男的身邊,踏入那一攤血泊里,「你也,遇到了嗎……」
空看到高個子的背影靜立了數秒,那段短暫的時間對於高個子,他到底想明白了什麼空並不明白,隨後高個子跪倒在鬍子男的身邊,片刻后同他一樣癱坐下來,發出的僅僅是嘆息。
「白晝界的人一直都在尾隨我們,我進去找你們了,可很快就遭到了他們的攻擊……」鬍子男撫摸身邊馬兒垂下的腦袋,「我跟他們廝戰,多虧我的馬把我拖了出來.……」
空這才明白,原來那一路上的血跡,是受傷的鬍子男一路逃跑留下的。
「大叔你怎麼也受了這麼重的傷?葯呢?治療傷口的東西在哪裡?」受到重傷的高個子已經讓空足夠焦急難過,當見到鬍子男同樣如此,他徹底抓狂,瘋了似的嚷嚷著衝到馬車上,在一堆雜物翻來翻去,「我來給你們包紮傷口,葯呢?大叔,葯都在哪裡?」
「空沒受傷啊,真好.……」鬍子男靠著同伴,發出感嘆,並沒有立即回應空的疑問,分明他已經身受重傷。
「嗯。」剛才的行為彷彿只是佛光一現,癱倒在地的高個子僅僅只是虛弱的回了一聲,也沒有多說什麼。
「你們在幹什麼啊?告訴我需要的藥品之類的東西在哪裡?」空流著淚大叫,他不能理解,哪怕只是一點小病小傷都需要儘快治療嗎?可為何這二人,遍體鱗傷甚至已如瀕死,卻還那樣坐在那裡不緊不慢的對話,像是早已不顧自己身上的傷。
「我就說嘛,關鍵時候,你還是會救他的,看你,還是拼了命的樣子,」鬍子男看著身邊同伴渾身上下的傷,這個時候還在努力的打趣說,「看樣子我們,都該去和那些傢伙們重聚了,」他輕笑一了下,「真奇妙,這個時候,我的心情竟然很平靜,像是已經沒什麼讓我留有執念的東西了,」他頓了頓,看高個子一眼,「你也是嗎?」
高個子沉默片刻,說出那麼一句,「差不多吧,不久前。」
「這樣啊,」鬍子男欣慰的笑著回應,他重又扭過頭抵著背後的樹身,隨著一同呼出的熱氣開口,「真好啊……」
空抱著瓶瓶罐罐跑到了兩人身前,焦急的險些摔趴在地,他找得出繃帶,可是那些藥品他根本不知道該用哪些敷在傷口上。
「這些我要用哪個啊?」空左手右手各種瓶子抓著在眼前看看,手忙腳亂,「你們快告訴我該怎麼做啊!」
鬍子男輕輕抓住空的雙手,止住他慌亂的動作,空怔怔的抬頭,鬍子男對他露出的笑容竭力卻溫柔的自然和滿溢,可空也只看到了男人的笑臉,仍是沒有希望聽到的解答。
「有些話,到了這個時候,還是想要告訴你的,放下那些藥罐吧,我們自己的身體我們比誰都要明白,僅有的這些東西已經沒什麼用了,」鬍子男將空拉近到身前,「我們是為了月夜界運送一個極其重要的東西,扮演成一支普通的車隊只是障眼,而我們運送的東西,註定了從一開始我們就可能根本無法完好的抵擋目的地,實際上,是這個任務讓這個車隊成型,也讓我們變成現在這樣,想來,是件又不幸又幸運的事情.……」
「你在說什麼.……」空喃喃著,心裡想,什麼叫『自己的身體比誰都明白』,什麼叫『僅有的東西沒什麼用』,受了傷就應該立刻治療不是嗎,想要對我說話放在什麼時候都好啊,只要不是現在,你們傷的重,你們需要治療的,「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吧。」
鬍子男掀開緊護的衣襟,從內衣兜里拿出一塊石頭來,那是塊很好看的石頭,淡淡的金光夾雜著紫色的光彩,奇妙的光線映在空的眼睛里。
「就因為這麼一小塊石頭,把我們這一群覺得生死無妨,心裡也蒙著和天空一樣灰色的人,聚集在了一起,也僅僅只是為了護著這麼一個玩意,把好不容易相互交好的大傢伙,一個個的又永遠送走了,」鬍子男最後看了幾眼躺在手心裡的石頭,隨後拉過空的手將石頭放進他手中,又將他的五指合上,「這個東西,把它交給駐紮在下個村鎮的騎士團,你應該也會得到騎士團的保護吧。」
「我不要什麼騎士團,我又不認識什麼騎士團,我只認識你們,只認識你們兩個啊,」空使勁搖晃著腦袋,「為什麼這麼說,是要我一個人繼續去後面的城鎮嗎,你們,不陪我去嗎?」強烈的不安感衝撞著空的腦袋和心靈,要把他的大腦都撕裂。
空叫嚷著,忽然被鬍子男一把抱在了懷裡,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滾落在空的肩膀上,空感覺到一股熱感順著自己的肌膚滑落,在這個空氣寒冷的冬日,顯得格外滾燙。
「我說過吧,這個車隊,都是一群得不到救贖的渾渾噩噩的傢伙們聚集的地方,所以,我要感謝你,空,感謝有你的出現,那天你忽然從山上摔下來跌到我們的車上,現在想來像是天賜一樣,」鬍子男哽咽著說,縱然他這般懂得展現樂觀的糙漢子,此刻也不得不敗於淚腺的閥門大開,「到底過了多久呢,我的父親死後,我娶妻生子本以為平平淡淡,卻又變故橫生妻子皆亡,我的兒子去世的時候我甚至沒能和他見最後一面,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最後想給我說的話,可我都聽不到了。」
空獃滯的任憑男人擁抱,聽著他獨述。
「謝謝你啊,在最後的時間內,出現在我們的身邊,作為我們最後的家人。」
「你在說什麼啊……」空呢喃著。
一旁沉默許久的高個子忽然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濺起了血灘里大片深紅色的水花,他不是故作沉默,而是徹底陷入了昏厥,空再度焦急的從鬍子男的懷抱里掙脫,跑到了高個子的身邊,他大聲的喊叫著男人,可倒在血泊里人就是不睜開眼,不發出一絲聲音。
「空,來搭把手,」鬍子男扶著樹身站起來,他披著被血完全侵染的襤褸衣衫,讓他看起來像是個爛掉的破皮囊,「我們把這傢伙抬到車上,該走了。」
空愣了一下,隨後欣喜,鬍子男說該走了,儘管他們兩人各個身受重傷,可三人齊聚就可以駕駛馬車繼續趕路了,如果來得及趕到那個什麼騎士團的駐紮地,肯定能夠得到最好的治療吧,在空的心裡,他覺得一切終於要變回了正常,剛剛鬍子男的一段話,彷彿僅僅只是一段觸景生情。
鬍子男竭力扛起高個子的身軀挪步到車前,空跳到車上接應,不遠處的森林忽然傳來腳步聲。
「已經追過來嗎,」鬍子男倚著車身繞道自己的愛馬身邊,馬兒看到主人過來立刻湊過去頭,接受主人愛撫自己的鬃毛,「抱歉了老夥計,這次是你比我要堅持的久點,都說老馬識途,就剩接下來的一段路,拜託你了。」鬍子男俯下身在愛馬的耳邊說著,馬兒像是真的懂了主人的意思,發出哀婉的輕嘶。
「是那些追我們的人來了嗎?大叔快上來!」空聽不到鬍子男的一番低聲耳語,只是急迫的伸出手,想要拉鬍子男一把。
鬍子男看著空的手,卻退後了幾步,在空疑惑的注視下,他也注視著空,忽然說,「空你曾說,在這個年代,卻看到了也夜空吧。」
空一愣,然後點點頭。
「現在看來,奇迹大概真的有吧,」鬍子男笑著說,「我現在,就正在注視著,夜空。」他忽然一掌擊在了馬兒的屁股上,受驚的馬本能性的仰蹄長鳴,同一時刻他們身後響起震耳的爆炸聲,燃燒的火焰點著了附近的全部樹木,迅速變得焦黑的樹身逐個倒下,馬拉著車衝出了蔓延的火焰,向著遠處狂跑。
「對不起,看樣子,果然我的旅途還是要在這裡就結束掉,雖然從一開始就做到了心理準備,雖然中途發生了這樣想不到的事情,這些傢伙球追捕窮,總要有人拖一下他們的,」鬍子男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看到坐在車上的空沖著這邊放聲狂叫的樣子,他背過身,面對著後方的大火,「他們的火,燒沒了太多太多了,至少,哪怕只是一次,讓我這沒什麼用的魔法,派上一次用場。」他的雙手凝聚出水花,他的腦海里,記憶的畫面,男孩的身影在火焰的吞噬里掙扎著,哭喊著,叫喊著他的名字和對他專有的最親密的稱呼。
「你終將有屬於自己真正的家吧,在那之前,我們先稍稍陪著你,」鬍子男嘴角輕輕揚起,「不知在何方的人啊,在未來的某個時刻,不知你們是誰,但求你們,請接納和善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