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孤空(十一)
那一天,本是空的鍛煉成果得到考核的一天。
「明天的第一隻雪狼,你去殺死它,」深夜樹林的中央,一簇火光微弱的照出樹木的頂梢,高個子注視著進食的空突然開口,空停下說中的動作,隔著火堆看向男人的眼神愣了一秒,「第二次機會,給你單獨獵殺野獸的機會。」大概是空的反映傳遞出太多的遲鈍,於是男人又重複一遍。
空獃滯的模樣僅僅維持了不過三秒,激動欣喜的表情隨後立即將其取代,興奮的感情毫無遮掩的完全顯露,這是他一直以來想要得到擁有的,一個機會,不是證明自己,也不是掙脫約束云云,他想要親手靠自己的力量,去為男人們做些什麼,而現在,這個機會突然擺在了眼前,突然又直接。
「好,太好了,我會努力去做的,」被啃了一半的熟肉啪噠掉在雪地上,空雙腿一蹬就跳了起來,「不,我一定會成功的,不會再像是上次那樣。」如果不是隔著一道火焰,空的腦袋此刻估計要湊近到男人的臉上。
「別太過自信,身體變得壯實又和你能否戰鬥無關,即使學會了如何舞動武器,也不代表你有能力拿起它,」高個子很快就潑出一盆涼水,揮揮手想要空把他湊來的腦袋伸回去,儘管還是那麼一副說辭從未變過,儘管那說辭從他口中出現時每次也是那麼真實有力,「但看著你練了這麼久,如果還是什麼都做不到我也覺得生氣,所以給你機會,你也不需要徹底殺死獵物,能夠讓獵物陷入難以行動的程度就足夠。」
「我可一定能成功,不止是打倒獵物,還能徹底擊殺它。」空一屁股坐會地上,掉落的食物撿起來拍打去粘著的雪花繼續送入嘴中,他的心裡充滿著自信,話語里也自信滿盈,他堅信自己漸漸變得不一樣了,而高個子總是那般不饒人的說話方式,如鬍子男曾經說的那樣,他已經適應了,就不再覺得有任何能傷害到自己的地方,都是親近的人之間的打趣嬉鬧。
他早將男人們視為自己的親近之人,剩下的,就只有讓自己,也真正成為他們願意來親近的人。
明天,將會是個令空感到愉快的日子,當他只藉助自己就能替男人們分擔些什麼完成些什麼,他才能真正覺得,自己融入了他們其中。
深夜燭火變得微弱將熄,高個子一如既往保持著驚醒及警覺,蹲坐著依於樹下,空就蜷縮著睡在火堆另一側,可今天晚上他無論怎樣就是難以入眠,激動的心情總是想一劑興奮劑。在同一片灰霾遮掩的天空下和寒冷蔓延的大地上,能夠理解此刻空的心情的人又會有多少個呢,或許遠在天邊就有,也或者近在眼前亦然。
儘管高個子能夠連夜保持住清醒看守,可總有最睏倦的時候,那時他的洞察力會降至最低,通常這也是和鬍子男換班輪流的時間,可和空兩人狩獵在外,他就必須一個人堅守整晚,所以一次外出絕不會超過三天。
適應和男人們在一起的生活,空悄悄睜開眼睛,瞥一眼天上月亮的位置,就能夠大概判斷出現在的時間,這個時候一直繃緊神經的高個子不出意外已經開始感受到疲倦,可唯獨今天,空到了這個時刻也沒有太多困意,他又側眼看了下男人,隨後用練習魔力的控制來消耗時間。
他閉眼片刻,再睜眼,背對著男人蜷縮身子的他,手心裡便多出一朵燃燒的火苗,他遮住那團火苗掖在懷裡,像是孤獨寒夜裡抱著唯一能取暖的東西。他仍然做不到將成型的能量釋放出去,可火焰已成型,光和熱就確實散發著。
「早點睡,閉著眼什麼都別想就睡得著了。」高個子突然冒出的聲音讓空給嚇到了,手裡的火焰摔裂般的碎掉,他裝模作樣的動動身子合上眼,假裝自己的確睡了。
他心想著,男人那嘴毒舌,想必馬上將要一堆不客氣的絮叨來臨。
可並沒有,接下來的時間裡,安靜的彷彿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空甚至狐疑高個子是不是真覺得自己判斷出錯了,是不是他的假寐真的有成效。他假寐也並沒什麼理由,就像是調皮的孩子天真的應對父母的說教,簡簡單單,在這個已經不簡單的現實里。
「早點睡能補充精力,」片刻,高個子才輕聲緩緩道,「我相信你的。」
空沉默的保持著背對的姿勢,他默默自己嘴邊,發現自己正在笑。
明天,果然該是個令人愉快的日子。他抱著這樣的想法,不知不覺真的睡著了。在他沒有注意到的地方,本來就要熄滅的火苗的一枚星火般的碎片,一瞬間猛地增大,最終還是被積雪的寒冷弄滅。
——
又是那個熟悉卻陌生的豪華宅邸的天花板,那座明晃晃的吊燈刺的空不能抬頭睜眼。
他穿著舒適好看的皮革制衣,端正坐在椅子上,端莊的像是等待一場鐵錚錚的判決,身前的長桌足有三米那麼長,另一端正對大門,同樣衣著華貴的女人坐在自己左側掩臉抽泣,空氣里都瀰漫著壓抑的味道。
空的腦袋懵懵的,也沒有想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自己是否在做夢,只聽到屋外一陣鐵片交響拍打的音效,然後有人開門進來,不認識的人影將一頂頭盔放上桌面推過來,空看著頭盔滑到自己眼皮底下,上面粘著一串串早就幹了的血珠,大概是頭盔主人的。
空還沒有來得及伸手去碰,身邊的女人就從抽泣變成了嚎頭大哭,抱著頭盔不顧形象的叫喊,流淚,空看著那女人發泄悲傷的樣子那麼可憐,想要安慰卻又不知道怎麼安慰,不知不覺自己也莫名的難過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孩子,你那麼小,本不該經歷這種事情,你不該這麼快,就擁有這樣的感情.……」女人抱住空大哭,說著對他致歉的話,力氣大的讓空感到窒息。
為什麼?為什麼要對我道歉?我曾經歷過什麼?什麼樣的感情?頭盔的主人.……又是誰?
空猛地回憶起男人褪去衣袍披上鎧甲的樣子,撫摸自己腦袋安慰自己的樣子,那個曾用溫熱有力的大手撫摸自己的男人,那個曾騎著馬帶自己體驗狩獵的人,曾保護自己奮不顧身的男人。
眼前的畫面驟然扭曲,天花板開裂,吊燈墜下砸落的粉碎,火焰席捲了周圍一切,大門和長桌都在燃燒的紅光中化為烏有,恐懼,傷心,迷茫,沮喪,太多太多悲觀的情緒一擁而來,像是擬人化了般,變成一堆小鬼圍在身邊蹦蹦跳跳,空嘗試著拒絕他們,身體依然被女人擁抱著,女人的哭聲折磨他的耳朵,女人的淚珠滴在他肌膚上開水一眼灼燙,一切對他來說都是那麼怪異,宛若地獄。
空強撐著探出腦袋,耳邊女人原本的哀哭致歉,已經變成了模糊不清的瘋言瘋語,像是聲音語言都被這大火扭曲了,炙熱里,他突然感覺到昔日的大手再次放在了自己頭頂,空看過去,看到了男人半蹲下來安慰自己的樣子,可那副軀體,卻是千瘡百孔的樣子。
男人張著嘴卻沒有發出聲音,空想說自己聽不到,可自己也發不出聲音,火焰里男人翕動的嘴唇像是在道歉,像是在離別,空覺得頭上的手要拿開了,他想制止大手的遠離,可來不及行動,就什麼都消失了,男人的身體被燒成了粉塵。
他這才想到,男人死的時候,他甚至都沒有機會見一見他,大火只不過是一個象徵,剝奪一切。他終於想起來了,他的失憶,不過是自己抗拒那段記憶,導致的記憶缺失,的確有過那麼一個男人存在自己身邊,他的父親,他的家人,愛他保護他看著他成長的人,本該如此,卻已經消失不在。
他,是一個曾失去一切,失去了家的人。
——
空痛苦蘇醒過來,眼眶裡打旋著淚花,雙臂雙腿手腳彷彿痙攣,他發瘋一般的揮舞四肢,一股外力在抑制他的發狂,直到那股外力伴隨著一隻手按在自己頭頂,他才安靜下來,意識回歸清醒。
他有那麼一瞬以為是那個人的手,大而粗糙,有力卻又刻意保持力度,散發著溫暖。但眼前出現的,是高個子男人的臉。
「真能睡啊,」高個子說,「怎麼叫你都沒效果,這麼奔波一路竟也沒把你弄醒。」
「我,我做了噩夢,」空結巴的開口,雖是夢裡醒來卻像是經歷了一場高度勞累的工作,說話都喘氣,「我夢見了以前,我夢見我失去了一切,我的家沒了,什麼都沒了,一把火把什麼都燒光了.……」
他哆嗦的不斷說道,他想把自己的夢境告訴高個子,這個夢自然沒有什麼值得分享的,他僅僅只是想把自己的不安訴說出來,訴說給最值得他信任的人,他最覺得可靠的人,這樣他會安心些。
是啊,那些只是夢,就是曾經是真實經歷的,可如今那些都與自己不再瓜葛,如今的他不是什麼布魯肯林的領主公子哥,只是一個叫空的男孩,跟著兩個人男人坐著馬車奔波天涯,這樣的生活就很好,居無定所,時而遭受飢餓困擾,可是,很幸福。
「又夢見以前了啊你,我這邊這麼忙,你倒還能悠閑的回憶過去……」依舊是那些不客氣的話語,可高個子一陣突然起來的猛咳,空覺得有粘稠的液體濺在自己臉上。
他手指一點放在眼前,看到的是一抹刺眼的通紅。
「你,怎麼流血了?」空不解又擔憂的問,印象里的高個子,在他心裡早已高大無比,即使說他是井底之蛙也好,可男人在心裡高大的地位已經無法動搖。他想高個子的實力,到底是多少只野獸,才讓他受傷的?
對啊,今天該是自己表現的時候,他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擊殺獵物,高個子只是因為偶爾的失誤才不小心傷著了,肯定馬上就會說自己沒事不用管的話,對啊,今天,可該是個令人愉快的日子啊,今天,本該如此.……
高個子不說話,蒼白的面頰,眼神渙散。
空的心底湧出畏懼,他緩緩的移動視線,看到高個子的身上,遍體都是傷口,燒焦的皮膚,肌膚被洞穿出一個又一個瓶蓋大小的缺口,淤青,血痂,腫脹,還有沒有乾涸的血跡。
千瘡百孔……
那麼一剎,空的眼裡,高個子和夢裡的男人重疊在一起,他們都是那麼高大,也都以遍體鱗傷的樣子出現在眼前,曾經的男人隨之就離去了,永遠的離去,那麼如今……
「發生了什麼啊。」空發出難以置信的聲音。
「幫我忙,一條腿暫時動不了了,」高個子說,「繼續我前進的方向,」他一手攬著空的脖子,一手指向遠處,「那邊的山坡,應該有藏身的洞口,先扶我去那裡,這裡的地形我可比那群人熟悉的多。」
「可你受傷了,你要治療,我,我帶你回去見大叔。」高個子的狀況讓空感到驚慌失措,可除去高個子,空唯一能再想到的人,也就只有鬍子男了,他突然發現自己身邊,已經只有這麼兩個人了。
「不!別回去!」高個子厲聲,但也有努力壓制嗓音,「絕對不能回去,我能吸引注意最好不過了,但不能,讓那群人,接近馬車……」高個子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就要昏過去。
空急了,可也束手無策,高個子剛剛是無比認真的,他別無選擇,竭力扛起了高個子的身體,體重體積都超他兩倍的身體,一步一步踏過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