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走這最後的一段路
最後一盞儀錶滅去了熒光,架設在這個空間內的所有設備都結束了工作,一場秘密的現代儀式,在對於許多人來說都悄然不覺中完成,黑暗的深處有人影走來,連接在身體四處的管道被扯開。
博恩遠遠的站著,不敢影響這場,對於他們所有人而言,可謂新生的一個轉折點,他聽著原本轟鳴的儀器設施終於陷入了沉睡,那個坐在儀式中央的男人靠近自己,步入到燈光照耀下,他暴露出來的肌膚擁有著全新的質感。
「重組完成,」諾華茲倚靠在黑暗中的儀錶台上,卸去確認精準數據的護目鏡,對著那個站在燈光下的男人說,「十幾年的一切成就了現在這個成功率高達99.9%的技術,比起那時的狄克而言,你的這幅身軀會更加穩定,也幾乎可以發揮完全的潛力。」
「恭喜你,從那時趴在地上帶著生不如死的表情的孩子開始,到現在,你差你的夢想,又近了一步,」諾華茲臉上厚重的褶皺隨著嘴角上下晃動,「高興吧,為了今天這一天,和馬上就要到來的那一天,你等了這麼久。」
「你們的渴求,不也是近了一步嗎,」被喚為空的男人像是冷嘲般的回應了一句,走向站另一邊的博恩,「這種背棄天理的事情,其實根本不配算上夢想吧,不如說從我趴在地上有了那樣表情開始,我就已經沒有力氣擁有自己的夢想了。不過是坐在地上渴望天空的孩子,搏上一搏想稍微觸摸一下天空而已。」
「我是個,沒有夢想的人。」他聳聳肩。
「而為此,」他說著,站在博恩的面前,拍著博恩的肩膀,「我已經丟了,太多太多了。」
「覺得累嗎?」博恩問。
借著微弱的燈光,博恩看得到男人的表情,儘管諾華茲在一旁那樣說,可是這個男人臉上,卻根本找不到一絲一點的高興可言,只是想要掩飾的疲憊,和根本無法藏住的難過。
「不知道,我已經對這種感覺麻木了,每次我湧出想要從這一切中逃走,或是有了一點點那樣的想法,想要忘記一切普通生活下去的時候。大家的臉,就都會冒出來,清晰的像是,他們本人就站在我面前。」
「於是我就重新想起來了,想起自己不應該逃跑,」空說「我就不能逃跑。」
「雖然我現在說這樣的話,會覺得很蠢,但就是想問一下,」博恩說,「既然覺得累了,又有可以讓自己輕鬆的生活方式擺在眼前,那為何,還要繼續在原本的路上,走下去呢。」
他開口的時候別過去頭,不願意看著面前的摯友,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在問空,還是向自己提問。
「我想我們是一樣的,所以你應該最理解我,不如說,能夠理解我的人,已經只有你了,」空說著,放在博恩肩膀的上不禁加大力氣,博恩感到了疼痛,但忍著不說,他沒有開導別人的能力,至少可以藉此,讓這個摯友發泄下內心,「我已經,什麼都沒了,大家,都沒了。」
「是啊,從我自願進入騎士團,直到今天回來,突然發生,我最親近的人,也只有你一個了,」博恩說,「但也同樣如此,即使你真的中途離開了這條路,也不會再有任何人站出來指責你。」
「那你呢,博恩,就那樣永遠以騎士團長的身份活下去,滿足嗎,」空反問到,「其實那樣也不錯,至少是正常的生活方式,如果你真的選擇那樣,我倒是會祝福你,我最初,就只是希望我們所有人,都能活在自己覺得滿足開心的人生里。」
我,滿足嗎?博恩沉默了,他在心裡問著自己。
他開始回想,回想戰爭沒結束的時候,回想自己還是一個孤兒的時候,某一天被一群自稱騎士小隊的孩子們撿到,想起和那群人一起坐在河邊天空下,身為領隊的那個男孩在人群中站起,他們就一起看著那個男孩,看著自己的領隊,看著他指著高空說,說總有一天,他們有活在真正美好的世界里,不會有誰吃不到飯,也不會有誰在倒在大雪裡忍耐著寒冷。
這樣的時光,他不會忘記。
可是……以騎士團長為身份而活著的又一段時間,他就可以忘記嗎?哪怕他最終還是要回到大家的身邊,回到最初那個渴望未來的騎士小隊里,已經不復存在的小隊里。
那種暫時放下了一切,倚坐在桌椅邊,彙報情況的部下粗手粗腳的撞開了門,自己一邊控制著力道教訓著粗魯的部下,一邊在心裡盤算著,晚餐給這些立了功的傻大個們多加點料,隨後又舒心的坐會去,他扭頭望著窗外,如今的天空,早已不是過去那個連年遍布烏雲的時候,星月璀璨,是真正的夜空。
他會在心裡感嘆著,啊,對啊,現在,已經是和平的時代了,再也不會有因為饑寒而死去的孩子們了,再也不會有無辜的孩子們,有著和自己一樣的童年了。
但也偏偏是這個時候,讓他最覺得愜意放鬆的時候,那個存在於過去的小男孩,又在他的心裡踢著他,看著他,讓他時刻也無法忘掉,自己,是不屬於這個新時代的舊物。
「大概,真的會覺得足夠好了,」博恩說,「但我想,我最後,還是回到你們的身邊,因為我的歸宿,始終都該是這裡。」
「如果這就是你自己想法的話,」空背對著他,向前走著,「我也是啊,我的前方擺著兩個盤子,一個是沾著血的刀,一個是美味的番薯,誰都會選擇番薯,它會讓你填飽肚子,刀又能做什麼呢?可我還要握住的,還是刀啊。」
「因為那刀的刀柄上,留下了大家昔日的溫度,」空握住拳頭,忽然咬牙切齒,「如果讓我忘掉這一切,選擇放棄,我自己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博恩看著這個男人孤單的背影,他不禁抬頭往天,儘管視線能看到的,只是厚實的石壁,他開始在心裡慢慢回憶起,當初所有人的面孔,他竟然還都能記起來。那一張張臉的主人,是否又都一直都在天上,注視著他們兩個呢。
「這就是,你背在背上的東西啊,一直壓著你的東西。」博恩輕輕的念出聲。
「還差最後的兩塊,」空的聲音響徹在這片空間內,「最適合容納啟示錄力量的身體,已經有了,剩下的,就是融合啟示錄了。」
「你也開始吧,我去外面吹吹冷風,雨在今夜就停了,」空從博恩身邊走過,博恩感覺得到這個男人身上纏繞著的空虛和倦怠,「我想一個安靜下,等你也結束后,我們抽出一點時間,喝點清酒吧,距離開始,還有一個多小時。」
「好啊,不知道人間界有什麼好喝的酒,」博恩微笑,「有沒有什麼下酒菜。」
「吃不慣這裡的所謂的下酒菜,」空說,「烤番薯要嗎?」
「好。」博恩點頭。
空錘了下博恩的胸口,走開了。
在走了十幾米遠后,他又停下了腳步。
「博恩,這真的是最後了,我最後一次問你,你後悔嗎,後悔捨棄了這麼多年在騎士團樹立的一切,來到這裡,而我這邊,早已經荒涼無物了。」
「不是還有你在嗎,我也相信大家都還在我們身邊陪著我們,」博恩說,「的確,越是到最後,我們都活的越迷惑,可有些東西,他始終刻在我們心上,刻的那麼深。」
「唯有這件事,我不會後悔的,」他說的不假思索,語氣堅定,「我承認了,我是有些不捨得那樣的生活,可最後這一趟,我還是會和你一起走完,否則,我為什麼還要回來呢。」
「是嗎,」空嘆了口氣,走遠了,「好,好啊,到了現在,我的身邊,還能有陪著我的家人,真好。」
諾華茲看著空的背影,心裡冷哼,像是嘲笑。
空,到底是所有人渴望的天空,還是空無一切的那個空呢。
——
「到底是我最初迎接你時,還是現在,那個表情,是真正的你呢?」諾華茲問,這個時候,空已經走遠了,博恩卻站在儀器前,遲遲不肯踏前。
「我好久沒照過鏡子了,那時的我是什麼表情,現在的我又是怎樣?」博恩反問。
「那時的你在笑,笑起來像是個被固定五官模樣的蠟人,」諾華茲說,「現在的你毫無表情,可也並不覺得悲傷,我承認現在的你,有著下定了什麼覺悟的表情,可這樣的臉,終究是笑不出來的樣子。」
「或許吧,我也說不清楚,但我現在心裡,一點也不難受,」博恩轉身,「很多人都說過去的我,一直帶著面具,假笑的面具,面具是用來掩飾相反的內心,就像是小丑的濃妝一樣,可真的有人知道嗎,面具下的我,真的是在一直哭嗎,我自己都不知道。」
「兩張完全相反的人生被強行的混雜在一起,你已經活的,有些人格分裂了,現在的你,根本不是之前的你,」諾華茲看著博恩準備離去的背影,「沒時間給你浪費了,你的身體也需要抓緊重塑,如果你還想趕得上之後的酒局,我仁慈的幫你做了這麼多,可沒有更多的義務,縱然你們這群小鬼頭耍任性。」
「那就讓我用這廢舊的皮囊直接參加酒席吧,」博恩頭也不回的說,「我不會選擇重塑身體,帶著我們所有人的冀願,登上那個理想鄉的台階的人,有空一個就足夠了,雖然這樣對他或許有些過分,但我,也是早晚要退場的人。」
「隨你的便,你們要怎樣,和我無關,」諾華茲說,「我只是站在另一個地方上的協助者。」
「我會盡量,多陪他走一會兒,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在距離那個台階多遠的地方,就倒下。」博恩推開房間的門,離開了這個地方。